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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名實


  世界上有些事,名實不相當者甚多。有時乍一聽也有道理,仔細一推敲又沒有道理。這是因為名實之間,常有很大距離之故。

  小說亦然。就先說作者吧,幾十年以前,我寫過一篇文章,題目叫做《論培養》。只看題目,就知道是說作家可以培養得之,或有人培養者得成材器。過了幾十年,我明白了很多事理,認為這樣說法,不合乎實際。就又寫了一篇小文,題目是《成活的樹苗》。說明作家成材與否,全靠自己,培養一說,不大科學。但似乎並未引起注意,有很多人還在因襲舊說。

  中國自古以來,就有「栽培」一詞,比如看舊戲舊小說,就常見下僚對他的上級說:「全靠大人栽培」。栽培也就是培養,難道有什麼錯嗎?其實,那只是一句客氣話,討人喜歡的話,並不能認真。

  這兩個字,以植物學解釋,自然說得通。但:植物之成長,也主要是靠自然條件,例如土壤、水、陽光。多麼辛勤的農夫,也不會自認是陽光雨露,如果那樣,他就是狂人。但是,如欲植物長得好,當然亦需人工,即栽培。

  在文藝上,問題就複雜得多了。一位好的小說作者的產生,可以說是國家培養、社會培養,也可以說是時代培養。因為這是就大政方針方面立論,無可爭辯。一涉及到人事上,就應該名實相副。

  比如說一位文藝刊物的編輯(我有兩篇文章,都是談的編輯),對於一位作家,無論有多少費心之處,充其量也只能說是幫助,還說不上是培養。一位評論家,對一篇小說,無論你的評論,多麼及時,多麼正確,其作用也不過鼓吹助興,也談不上栽培。

  這裡並不是貶低編輯或評論家的職責及其作用。老實講,做到這樣,已經很不容易了,不然為什麼有人竟把「培養」一詞,送到你的名下呢?

  一樹、一禾、一花,立於天地之間,其成活生長之機半,其夭折死亡之機亦半。其初生也,煢煢孑立,風摧之而雹毀之,洪水澇之而乾旱蒸之。成材或不得成材,成活或不得成活,除自然恩賜之外,自然也不能與人事無關。就不用說,當乾旱之時,你引水澆灌,當風霜之際,你設屏障護衛。就是你旁觀側立,不乘他人之危,效流氓之砍伐,頑童之削割,對於一株植物來說,也算是恩高德厚,終生不能忘懷的了。

  然而,小說的作者,又究竟不同於植物。他可以思想,也可以行動,可以進取,也可以退卻。他生存于世間,浮沉於社會。他是靠自己生活的根柢,思想的高度,觀察的能力,情操的修養,來完成他的作品,來完成他的使命的。別人對於他的影響,較之他自己須作的努力,即奮鬥不懈,百折不撓,深思熟慮,規模宏遠,不為名利所摧折,不被榮辱所埋沒……

  就微乎其微了。

  這一篇,也可以說,就是我要寫的《再論培養》。

  1982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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