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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的抒情手法


  在敘述描寫中,時加作者的議論或抒情,中國小說,古實無之。唯見於短篇記事文中,即所謂夾敘夾議也。有之,自新的白話小說始。

  翻譯的白話小說,既然對中國新的小說有了很大影響,抒情議論的手法,也即隨著洋為中用了。外國作家,習慣于在小說中直抒胸臆,有的動輒數千言,從客觀世界,把讀者拉入他的主觀世界,聽其說教。現實主義作家,有這種手法,而浪漫主義作家則尤甚,成為創作不可排除的手段。但做到自然,也是非常不容易的。

  我少年時,也很喜好這種手法,以為兼小說與詩歌為一體,實便於情感的抒發盡致。但回頭研究中國古典小說,實又感到,有此不為難,無此則甚為難。

  中國兩大藝術巨構:《紅樓夢》、《水滸》,均為現實主義小說。其表現手法,純用描寫,無分巨細,生龍活現,無一敗筆。感情寓於客觀事物之中,作者、讀者與書中人物共之。

  如長江大河之奔流,兩岸景物自亦同時融會其中,不分主客。

  從來沒有見過,曹雪芹和施耐庵,在敘述人物、時令、天氣之時,忽然發一頓議論或感慨的。如果有這種現象,人們一定會說,這不成體統、不像話,是見月傷心、聽雨落淚的文士強加上的。

  當然,從外國引進的這一手法,是無可非議的,也不能廢止的,但要做到適可而止,不可氾濫無收拾。

  去年讀了一篇青年作者寫的小說,小說五六千字,而文末抒情,竟達一千五百餘字。我寫信勸他以後要注意含蓄。青年人感情豐富,不一定能接受得了吧。

  周克芹同志的小說《許茂和他的女兒們》,蜚聲文苑,羨仰久之。只是因為時間、身體、視力,一直未能拜讀,領略風貌。近日本地電臺,每日于早八時許播講,正值我晨炊之時,一邊看著爐火,一邊靜心聽講,已經有些天了。這是一部存有憂國憂民之心的小說,一部有觀察、有體會、有見解、有理想的小說。聽時因照顧鍋灶,容有疏略,總的來說,作者的藝術,是令人心折的。但也感到,小說中的抒情部分太多了,作者好像一遇到機會,就要抒發議論,相應地減弱了現實主義的力量。

  1981年11月11日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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