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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慮


  所謂文慮,就是寫文章以前,及寫成以後的種種思慮。

  我青年時寫作,都是興之所至,寫起來也是很愉快的,甚至嘴裡哼哼唧唧,心裡有節奏感。真像蘇東坡說的:

  某生平無快意事,惟作文章。意之所到,則筆力曲折,無不盡意。自謂世間樂事,無逾此者。

  其實,那時正在戰事時期,生活很困苦,常常吃不飽,穿不暖。也沒有像樣的桌椅、紙張、筆墨。但寫作熱情很高,並視為一種神聖的事業。有時寫著寫著,忽然傳來敵情,街上已經有人跑動,才慌忙收拾起紙筆,跑到山頂上去。

  很長時間,我是孤身一人,離家千里,在破屋草棚子裡寫東西。烽火連天,家人不知死活,但心裡從無愁苦,一心想的是打敗日本,寫作就是我的職責。

  寫出東西來,也沒有受過批評,總是得到鼓勵稱讚。現在有些年輕人,以為我們那時寫作,一定受到多少限制,多麼不自由,完全是出於猜測。我親身體驗,戰爭時期,創作一事,自始至終,是不存什麼顧慮的。競技狀態,一直是良好的,心情是活潑愉快的。

  存顧慮,不愉快,是很久以後的事。作為創作,這主要和我的經歷、見聞、心情和思想有關。

  土地改革,解放戰爭時期,我雖受到批判,但寫作熱情未減。批判一過,作品如潮,可以說是「屢敗屢戰」,毫不氣餒。我還真的親臨大陣,冒過鋒矢。

  就是「文革」以後,我還以九死餘生,鼓了幾年餘勇。但隨著年紀,我也漸漸露出下半世光景,一年不如一年的樣子來。

  目前為文,總是思前想後,顧慮重重。環境越來越「寬鬆」,人對人越來越「寬容」,創作越來越「自由」,周圍的呼聲越高,我卻對寫東西,越來越感到困難,沒有意思,甚至有些厭倦了。我感到很疲乏。究竟是什麼原因,自己也說不清楚。

  顧慮多,表現在行動上,已經有下列各項:

  一、不再給別人的書寫序,實施已近10年。

  二、不再寫書評或作品評論,因為已經很少看作品。

  三、凡名人辭書、文學藝術家名人錄之類的編者,來信叫寫自傳、填表格、寄像片,一律置之。因為自覺不足進入這種印刷品,並懷疑這些編輯人是否負責。

  四、凡叫選出作品、填寫履歷、寄照片、手跡,以便譯成外文,幫助「走向世界」者,一律謝絕。因為自己願在本國,安居樂業,對走向那裡,絲毫沒有興趣。

  五、凡專登名人作品的期刊,不再投稿。對專收名家作品的叢書,不去摻合。名人固然不錯,名人也有各式各樣。如果只是展覽名人,編校不負責任,文章錯字連篇,那也就成為一種招搖。

  六、不為群體性、地區性的大型叢書掛名選稿,或寫導言。因為沒有精力看那麼多的稿件,也寫不出像魯迅先生那樣精闢的導言。

  總之,與其拆爛汙,不如岩穴孤處。

  作家,一旦失去熱情,就難以進行創作了。目前還在給一些報紙副刊投投稿,恐怕連這也持續不長了。真是年歲不饒人啊!

  人們常說:每個時代,有每個時代的作家。時代一變,一切都變。我的創作時代,可以說從抗日戰爭開始,到「文化大革命」結束。所以,近年來了客人,我總是先送他一本《風雲初記》,然後再送他一本芸齋小說。我說:「請你看看,我的生活。全在這兩本書裡,從中你可以瞭解我的過去和現在。包括我的思想和感情。可以看到我的興衰、成敗、及其因果。」

  1991年8月4日上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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