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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年文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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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寫了一篇文章,叫女兒抄了一下,放在抽屜裡。有一天,報社來了一位編輯,就交給他去發表。發出來以後,第一次看,沒有發現錯字。第二次看,發現「他人詩文」,錯成了「他們詩文」。心裡就有些不舒服。第三次看,又發現「入侍延和」,錯成了「入侍廷和」;「寓意幽深」,錯成了「意寓幽深」;心裡就更有些彆扭了。總以為是報社給排錯了,編輯又沒有看出。 過了兩天,又見到這位編輯,心裡存不住話,就說出來了。為了慎重,加了一句:也許是我女兒給抄錯了。 女兒的抄件,我是看過了的,還作了改動。又找出我的原稿查對,只有「延和」一詞,是她抄錯,其餘兩處,是我原來就寫錯了,而在看抄件時,竟沒有看出來,錯怪了別人,趕緊給編輯寫信說明。 這完全可以說是老年現象,過去從來沒有發生過。我寫作多年,很少出筆誤,即使有誤,當時就覺察到改正了。為什麼現在的感覺如此遲鈍?我當編輯多年,文中有錯字,一遍就都看出來了。為什麼現在要看多遍,還有遺漏?這只能用一句話回答:老了,眼力不濟了。 所謂「文章老更成」,「薑是老的辣」,也要看老到什麼程度,也有個限度。如果老得過了勁,那就可能不再是「成」,而是「敗」;不再是「辣」,而是「腐爛」了。 我常對朋友說,到了我這個年紀,還寫文章,這是一種習慣,一種惰性。就像老年演員,遇到機會,總願意露一下。 說句實在話,我不大願意看老年人演的戲。身段、容貌、腳手、聲音,都不行了。當然一招一式,一腔一調,還是可以給青年演員示範的,台下掌聲也不少。不過我覺得那些掌聲,只是對「不服老」這種精神的鼓勵和讚賞,不一定是因為得到了真正的美的享受。美,總是和青春、火力、朝氣,聯繫在一起的。我寧願去看娃娃們演的戲。 己之視人,亦猶人之視己。老年人寫的文章,具體地說,我近年寫的文章,在讀者眼裡,恐怕也是這樣。 我從來不相信,朋友們對我說的,什麼「寶刀不老」呀,「不減當年」呀,一類的話。我認為那是他們給我捧場。有一次,我對一位北京來的朋友說:「我現在寫文章很吃力,很累。」 朋友說:「那是因為你寫文章太認真,別人寫文章是很隨便的。」 當然不能說,別人寫文章是隨便的。不過,我對待文字,也確是比較認真的。文章發表,有了錯字,我常常埋怨校對、編輯不負責任。有時也想,錯個把字,不認真的,看過去也就完了;認真的,他會看出是錯字。何必著急呢?前些日子,我給一家報紙寫讀書隨筆,一篇一千多字的文章,引用了四個清代人名,竟給弄錯了三個。我沒有去信要求更正,編輯也沒有來信說明,好像一直沒有發現似的。這就證明,現在人們對錯字的概念,是如何的淡化了。 不過,這回自己出了錯,我的心情是很沉重的,今後如何補救呢?我想,只能更認真對待。比如過去寫成稿子,只看兩三遍;現在就要看四五遍。發表以後,也要比過去多看幾遍。庶幾能補過于萬一。 老年人的文字,有錯不易得到改正,還因為編輯、校對對他的迷信。我在大雜院住的時候,同院有一位老校對。我對他說:「我老了,文章容易出錯,你看出來,不要客氣,給我改正。」他說:「我們有時對你的文章也有疑問,又一想你可能有出處,就照排了。」我說:「我有什麼出處?出處就是辭書、字典。今後一定不要對我過於信任。」 比如這次的「他們詩文」,編輯一眼就可以看出是不通的,有錯的。但他們幾個人看了,都沒改過來。這就因為是我寫的,不好動手。 老年文字,聰明人,以不寫為妙。實在放不下,以少寫為佳。 1990年9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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