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運動文學與揣摩小說


  我看過一部小說的提綱,主人公是一位「識時務」的女人,最早的丈夫是一個反動軍人,革命到來,她立刻改嫁一個革命軍人。反右時,他的丈夫遭難,她改嫁一個左派。「文化大革命」時,她改嫁一個造反派,隨後又改嫁一個什麼派。

  作者把她叫做運動夫人,一生處於不敗之地。

  但聽說這小說終於沒有寫成,因為作者雖對社會人情有所感慨,他自己並沒有多少這方面的實際體驗。另外這種設想,也是不大可能的。因為一個女人的時光有限,多麼好的如花美眷,也逃不脫似水流年。她的一生,也只能運動兩次到三次,再多就不好找對象了。

  他的小說雖然沒有寫成,卻使我想到:近幾十年來,在文學作品中,也有一種類似「運動」的情況。

  應該申明:在革命歷程中,文學作品為宣傳服務,平心而論,這是不可避免的,更是不可厚非的。每一個革命時期,每一個革命任務的執行,有些及時的短小的文藝作品加以配合,是理所當然的。這裡指的不是這種文藝作品。

  這裡指的是:作者本來對革命也沒有多大熱情,對革命的理論和實際,也沒有多少理解和實踐。他只是為了解脫自己當時的處境,想得到一種飛升,隨即揣摩上面的意旨,領會當前的形勢,連夜趕制長篇小說,企圖一炮打響,一舉成名。這種作者的功夫,主要不在藝術,而在揣摩。他的文學修養,也只是讀過幾本甚至幾篇小說,特別是革命歷程和本國大同小異的那些國家的小說。記住一些小說程式,人物性格和故事情節,然後加以融會貫通,使之洋為中用。

  這種小說的生產,眾所周知,主要是為了「爆炸」,所以他特別注意的是政治上的應時。而政治有時是講究實用的,這種小說的出現,如果弄對了題,是很可以轟動一時的。

  這種小說,成功以後,還經常伴隨著一陣庸俗的社會學:

  有真人真事作根據呀,時代突出的典型呀,到所寫地點參觀訪問呀,找模特兒聽取先進經驗呀,頓時舉國若狂,像大寨和小靳莊當年造成的聲勢一樣。

  因為這種小說,其產生並非根據現實生活,藝術上更沒有經得起推敲的素質,不過是應合時尚的中彩之作,所以時間不長,就被證明不是那麼回事。從它那裡吸取的經驗,不只不先進,而且用不上,用上就壞事。熱鬧一陣也就完事了。

  人們對文藝畢竟是寬容的,不像對大寨經驗、小靳莊經驗那麼認真。作者名利雙收之後,卻以為這畢竟是一條成功之路,就又去揣摩新的應時的主題去了。

  這種小說,就可以叫做「運動文學」。

  最早的運動小說,基調多是歌頌,人物多是英雄。「四人幫」時期,登峰造極,英雄人物達到不食人間煙火、毫無個人私欲的程度。最近一個時間,則伴有揭露,或以揭露為基調。人物性格變得複雜化,具備各種情欲,特別是性方面的情欲。但總起來說是個「正派人」,他所反對的不過是那些頑固保守勢力。

  這可以說是運動小說的第二次運動。但運動來運動去,細心的讀者可以看出,「四人幫」時代的小說模式,雖然已經改頭換面,而其主題先行一點,確實已經借屍還魂。但這一情況,實際也是運動小說「成功」的契機。

  揣摩小說,談不上什麼現實主義,這一方面的有為之士,也很少談現實主義。現實主義,是反映現實的。而揣摩小說是空中樓閣,是拆爛現實,裝潢的西洋鏡。

  揣摩政治氣候的小說,站不住腳,緊跟政治形勢的作品,也常常以失敗告終。我有一個朋友,他在「文化大革命」之前,經營一部長篇小說。最初的主題是寫反右,形勢一變,隨之改為反左。形勢又變,又恢復反右。改來改去,終於把一部小說,改得沒有東西了。

  以上,並非忽視政治。政治對現實生活,影響巨大。文學作品只能反映現實生活中已經受到的政治影響,而不能把自己對政治的揣摩,罩在生活的上面,冒充現實。

  然而,運動小說,還是會運動下去的。

  1983年4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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