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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香菊


  那天晚上,小高同志帶我去訪問郭蘭瑞。這個十八歲的姑娘,組織起幾十個貧農婦女,當選了貧農代表。郭蘭瑞不在家,我和小高坐在院裡床上說話。過來一個十六七的姑娘,抱著孩子,坐在小高身邊靜靜地聽著。小高說:「你問香菊,她和郭蘭瑞是好姐妹,她知道的頂詳細。」

  香菊只是笑了笑,就輕輕扭過了頭。小高又說:「你看,還是不敢說話!怎麼著到大會上去訴苦呢?」

  香菊才說她和蘭瑞從小就在一塊,熱天,兩個人去拾麥子,分著吃一塊糠餅子,用一個小鐵罐喝水,躺在一棵樹下面歇涼。等到大些了,就對著臉澆園,合夥拉耠子……種種的情形,說話的聲音很動聽。

  第二天晚上,小高領導她們開小組會,我又去參加了。香菊澆了一天園,喝冷水吃剩飯病了,趴在床上直想吐,但她還是一直督促引導著她那一個小組開會,不肯休息。她笑著說:「什麼叫休息?有病是小事,趴一會就好了,翻身才是大事。」

  我在這邊說了幾句話,她就喊:「說大點聲,叫我也聽聽啊!」

  小高同志介紹我到香菊家吃飯,我才第一次在白天看見香菊。她壯實、天真,對人親熱,好臉紅。香菊家是貧農,每天很早一家子就到地裡澆園去了。香菊回來時,抱著一捆菜,頭髮和上衣總是晶濕。她蹲在桌子旁邊,望著飯不吃,她說澆起園來,就光想喝水,不想吃飯。一頓飯過後,母親催促,她就又背起那又大又黑的鐵水鬥走了。

  晚上,她蹲在黑影裡吃了那白天剩下來、怕放壞了的硬餅子,把新飯讓給小弟妹們吃。

  村裡醞釀著鬥爭。田地裡是那麼酷旱,莊稼正待秀穗,老百姓說這叫「卡脖子旱」。黃昏,西邊天一抹紅,香菊還在那裡澆園,這種勞動是那麼吃力和沒有止境,莊稼缺水永遠不會滿足。剛剛十七歲的女孩子運動全身的氣力,才能從事這種勞作。可是從她勞動的精神上看,那充實的精力就像這永無止境的水泉,永無止境的熱汗,永無止境的希望。她從十三歲上就澆園了。為什麼我們不能有一架水車,把這女孩子代替?

  知道要鬥爭了,地主的水車都放在家裡,叫大井閑著,叫莊稼旱著。香菊她們想到水車,應該比我迫切。最盼望下雨,最焦急地等待那天邊的風雲雷閃的,自然是這些流著汗澆園的姑娘們。她們提出來:先鬥水車!

  每天香菊澆園回來,連說話和笑的力氣都沒有了。可是一吃過晚飯,她就抖著精神去集合她的小組。大街上,她走在組員的前面,好像一個軍官。

  小組訴苦的時候,她第一個訴說:她,夏天,被奪去了拾的麥穗;秋天,被奪去了拾的棉花。她不敢在地主的地頭地邊走過,她不敢走過地主的大門,害怕那些閨閣小姐們恥笑她的襤褸和寒磣。

  這姑娘甚至沒有訴說,在這十七年,她那年幼的身體,怎樣被太陽曝曬,怎樣被熱汗蒸騰,被風雨吹打,被饑餓消耗;

  她沒訴說勞動的苦處,她只是訴說一個女孩子心靈上受過的委屈。

  翻心的過程,特別值得珍貴,它打下了這姑娘翻身的真實基礎。這些日子,在香菊身上,表現了一連串疾風暴雨的進步。她從不敢說話到敢說、敢喊,從好臉紅到能說服別人和推動組織。在訴苦大會、鬥爭大會上,香菊小組總是坐在全村婦女的前面,香菊就坐在小組的前面。她在全村婦女中,並不是最突出的一個,但她是一個實際的領袖。

  鬥爭以後,香菊挺著胸脯,走回家來。她又走過了地主家的現在已經被民兵看守的大梢門。懷著勝利的心情,她第一次到那些閨閣小姐們的住處去看了看,到底和自己家的土坯小屋有哪些不同。小姐們正坐在門外啼哭,可是在今天以前,她們是命定上車要老婆攙扶,生了孩子要老媽子抱養的;

  她們沒到過田野一步,就是在庭院裡,太陽也曬不到她們臉上。她們恥笑過勞動的婦女,現在勞動的婦女要把她們驅逐到田野裡去。

  香菊說:明天早上,就用鬥爭出來的水車去澆地。香菊值得尊敬,鬥爭以後,她更加重視勞動了。分配果實,別的姑娘們喜愛那些花紅柳綠的布匹,去充實自己的嫁奩;香菊特別喜愛的是那些能幫助她勞動的農具,來充實自己的遠大的希望。

  1947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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