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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五月的瓜園,是將近成熟的,豐盛茂密的,蟲鳴響遍的,路人垂涎的。甜瓜,最大的一代,皮肉開始鬆軟了,香味在夜間冒得很濃。西瓜已經從葉蔓裡露出那鼓鼓的、汪著露水的肚子,懶洋洋的躺在乾鬆的畦背上。而它們那蔓子的尖端,還是高高昂起,開放著香的、充滿水份的、挑戰性質的花。它們那無憂無慮的、目空一切的、充滿自覺的神態,不知道我們能不能拿在路上遇到的那些昂頭走過的少女們來比喻。

  今天晚上,坐在瓜園裡窩棚上看瓜的是春兒。春兒從部隊回來,擔任了婦救會的小區委。因為工作的頭緒紛雜,是很久沒有這樣安靜的坐坐和想想了。今天,父親有事,她答應替他到這裡來。

  可是,她剛剛爬到窩棚上,涼風剛剛把她身上的汗吹幹,一個女人就到這裡找她來了,那是老溫的老婆。

  「你的孩子哩?」春兒問她。

  「在院裡床上睡著了。」那媳婦說著也爬上窩棚來,坐在春兒的身邊。不知道為什麼她們的臉都望著西邊,有一股紅雲,還在那邊天際留戀著。

  「你找我有事情嗎,嫂子?」春兒問。

  「沒有事情。」媳婦說,「好幾天了,我就想找你在一塊這麼坐一會,不是你沒工夫,就是我沒工夫。我們這樣在一塊坐坐多好啊,你就像我的親妯娌一樣。」

  春兒拉過她的手來。

  「我們就是姐妹。」那媳婦說,「芒種和老溫在外邊也就像是兄弟一樣,不知道他們現在分開了沒有,我就是不願他們離開。」

  「不會離開的。」春兒說。

  媳婦說:「山裡不知道離我們這裡到底有多遠,這樣看著是多麼近啊,雲彩下邊就是山,可走起來一定很遠。人要是能像鳥兒一樣多好啊。我們早該給他們寫封信了。」

  「我給你寫一封。」春兒說。

  「我們寫在一塊。」媳婦說,「話是一樣的,末了落上我們兩個的名兒就行了。」

  然後她們就不說話了,望著西面。月亮在流散的烏雲裡,急急的穿行著。

  媳婦始終很高興,她覺得和這運命相關、情感接連的人在一塊,是很幸福的,她的要求並不多。她對春兒說:「我近來很願意學習,每天學幾個字,你告訴我:保衛的這個衛字兒怎麼講?」

  「保衛和保護差不多。」春兒說,「衛字更有力量。敵人侵略我們的祖國,為了保護它,我們要用一切辦法一切力量打擊敵人,向敵人進攻,這裡面就有衛的意思了。」

  「我明白了。」媳婦說,「芒種和老溫是保衛祖國去了。打個比方,我們看著瓜園,也可以說是保衛嗎?」

  「當然也可以。」春兒說,「瓜園的敵人就是那些獾、豬、刺蝟,我們就是向它們進攻的戰士。」

  媳婦說:「瓜園雖然小,也是你們一家人辛辛苦苦栽種來的,再說,坐在這園子裡,心裡是多麼舒坦哪!我們不要說話了,就這樣坐著吧。」

  媳婦兩手搬著腿,頭望著天。月亮鑽到一大塊黑雲彩裡,一時露不出來了。

  這園子兩面叫高粱地夾著,北頭是一塊谷地,風從那裡吹過來。天氣涼快了,草蟲們的聲音也就疏稀了。媳婦聽見,靠東邊高粱地那裡的瓜葉嘩啦響了一下,接著「格巴」一響,那是西瓜斷蔓的聲音。

  「有人爬瓜了。」她輕輕對春兒說。

  「也許是一個獾。」春兒小聲說,「我們去看看。」

  「我不敢去。」媳婦說,「叫它咬一口怎麼辦?」

  春兒輕輕從窩棚上跳下來,小心不趟響瓜蔓,輕輕的推開高粱葉,從高粱地裡繞過去。她看見一個白色的東西爬在地下,半截身子伸到瓜園裡,扒著一個大西瓜,從瓜園裡蜷伏著退回來。春兒把一隻腳蹬在那個東西的脊背上,那東西叫了一聲。

  這聲音不像獾,也不像刺蝟。可是它只叫了一聲,就再也不響。這種情形,倒使春兒有些害怕,她喊叫老溫嫂子快來。好久,那媳婦才哆嗦著來了,月亮也閃出來,春兒看出爬在地下的是一個女人。

  這女人把腦袋鑽到地裡,死也不回頭。春兒硬拉她起來,還安慰她:「你要是饑了渴了,吃個瓜不算什麼,就是不該偷。」

  那女人轉過臉來,裂開嘴一笑。媳婦和春兒都嚇得後退一步,原來是高疤的老婆俗兒。

  俗兒想逃跑,春兒追上捉住她,說:「你偷瓜是小事,你得告訴我,你從哪裡來,來幹什麼?」

  「你管得著我從哪裡來?」俗兒撣撣身上的土,一本正經的說,「誰偷你的瓜來?你攥住我的手了嗎?」

  「這還不算捉住你?」春兒說,「今天晚上,你得交代明白。」

  「我沒什麼可以對你交代的。」俗兒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櫳子,悠閒的梳理著她那長長的拖散到肩上的頭髮。有一股難聞的油香放散出來,春兒打了一個嚏噴。俗兒越說越振振有詞,她說,「這是我的家,我願意什麼時候回來,就什麼時候回來。」

  「你的家?」春兒氣得說話有些不俐落,「你在深縣境綁過人家的票。」

  「你捉住我了?」俗兒說,「你就是會給我扣帽子,你純粹是誣賴好人。我不和你說,我們到區上縣上去說,我們去找高慶山,我們去找高翔。多麼大的頭頭兒我也見過,他們對我都是嘻嘻哈哈的。走,走,我不含糊!」

  春兒不放她,緊跟在她後面。到了街口,正有幾個民兵巡邏,春兒交給了他們。俗兒哼哼唧唧,想對那幾個小夥子賣俏,民兵不理她,伸過幾隻老粗的胳膊來,她才著了慌。「春兒大妹子,你不能這樣!」她回過頭來說,「你得看點姐妹的情面。想當初,咱兩個一同參加抗日工作,是一正一副,不分彼此。再說,我對你們家也不是沒有一點好處,那一年咱秋分大姐,立志尋夫,是我成全了她,不然你們會打聽著高慶山的真實下落,一家人接頭團聚?人有雨點大的恩情,應該當海水一樣稱量,誰走的路長遠,誰能到西天佛地。春兒妹子,你救救我吧!」

  春兒沒有說話。民兵們把她帶到一所大空屋子裡,俗兒一看,一條大炕上,鋪著一領燒了幾個大窟窿的炕席,就對民兵們小聲唧唧的說:「你們叫我在這裡睡覺嗎?我一個人膽兒小,你們得有一個人抱鋪蓋來和我做伴兒,才行。」

  「不要緊,我們在外面給你站崗。」民兵們說。

  俗兒被捉,老蔣正在田家,陪著田大瞎子說反動落後話兒。田大瞎子的老婆,過去很少出門,現在每逢家裡來人,就好站在梢門角,望著大街上,一來巡風,二來聽個事兒。她回來給老蔣報信。老蔣正在「感情」上,一跳有多麼高,大罵。

  田大瞎子攔住他,小聲說:「蔣公,不能這樣。我們現在是要低頭辦事。你先到街上去聽聽看看,無妨和那些幹部們說幾句好話,保出俗兒來。我擔保,俗兒此來,必負有重大任務,一定給我們帶來了好消息。暗暗告訴她,這回千萬不要再坦白。」

  「我不能向他們低頭!」老蔣大聲呼喊,「在家門上截人,這是他媽的什麼規程!」

  可是,等他跑到民兵隊部門口,一看見有人站崗,他的腿就軟了,說什麼再也跳動不起來,像繃在地上了一樣。胡亂問答了兩句,他扭回頭來去找吳大印。說:「大印哥,咱弟兄們祖祖輩輩,可一點兒過錯也沒有。現在又同心合意,經營著一塊瓜園。剛才聽人們說,春兒叫民兵把你侄女兒捉了起來。大哥,我求求你,叫他們把俗兒放了。」

  吳大印正睡得迷迷胡胡,也不知道哪裡的事,就問:「到底是為了什麼呀?」

  「就為俗兒摘了咱那園子裡兩個瓜。」老蔣說。「這還值得。」吳大印穿衣裳起來,「別說兩個瓜,就是十個也吃得著呀!」

  「你看,他們就是這樣,隨便捉人。」

  「我去看看。」吳大印開門出來。

  老蔣順路又叫起老常來,一同來到民兵隊部。

  春兒對他們說了俗兒和高疤在深縣綁票的事,主張送到區裡,詳細問問。俗兒堅決不承認,並且說,她因為高疤不正幹,已經和他離了婚,自己跑了回來,路上又饑又餓,到了自己村邊,想摘個瓜吃,就鬧成這樣。

  老蔣說:「送到區上去幹什麼?自己村裡的事,就由你們幾個大幹部解決了吧。我先保她回去,隨傳隨到行不行?」

  吳大印不願意得罪鄉親,也說:「那樣好,春兒,就那樣吧。」

  春兒反對。她說:「爹,你不知道底細的事,你不要管,回家睡覺去吧。老常叔,你說怎麼辦哩?」

  「我同意送到區裡。我和民兵們去。」老常說。

  俗兒在區裡押了幾天,河裡的水就下來了,區裡忙,來信說,問不出什麼來,一個浪蕩娘兒們,討保釋放吧。放她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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