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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老蔣的行跡和關於他的風傳,引起村中很多人懷疑。有人猜是那漢奸女婿給他捎來的款子,不知道有多少。嚷嚷的厲害了,村治安員也來找老蔣談了兩次話。

  起初,老蔣對於那些傳聞,暗暗得意,還不斷造作一些新的材料,促使那傳說更為有聲有色。可是一到治安員要和他談話,他就恐慌起來,甚至想消聲斂跡,也覺得來不及了。

  在這些村幹部裡面,老蔣最怕的是治安員。老常雖是主要幹部,那原是個老實人,嘴頭上不行,心地更良善。春兒雖說兼著小區委員,嘴頭上也不讓人,可到底是個女孩兒家,好臉熱害羞,老蔣也不大怕她。唯獨這個治安員,他覺得最難對付。說起來,治安員也是個莊稼人,小的時候在外面學過幾天手藝,見了人也不好說話,可是那眼睛總好像是在打量著。每逢遇到他,老蔣不知道為什麼,總不期然而然的,對他表示十二分的客氣,從心裡又願意遠遠離開。

  治安員頭一次來了,沒說什麼,屋裡院裡轉轉。老蔣說:「治安員,找我有事嗎?」

  「沒事,閑轉轉。」治安員說著走了。

  第二次又來了,坐在炕沿上抽了好幾鍋煙。老蔣覺得他那眼把山牆立櫃都看穿了。又問:「治安員,有事嗎?」

  「聽說你要了幾畝地。」治安員說。

  「是要了幾畝。」老蔣對答這個問題,早有幾分準備。「我從心裡是贊成抗日的,八路軍給了我很大教育。這年月,閒人懶人吃不開,誰也得抗日生產。你知道,過去我遊手好閒,幫財主家,吃眼角食,現在我要改邪歸正,就要了幾畝當契地。」

  「你哪來的這些錢?」治安員問。

  「這幾年我省吃儉用,積攢了些。另外,那天在集上,賣了俗兒幾件衣服。」

  治安員沒說什麼就又走了。老蔣雖然對答如流,沒有漏洞,可也總覺得這是塊心病。他很後悔和田大瞎子訂立的盟約。他想來想去,總得在這幾畝地裡找些便宜,不能完全按照田大瞎子那如意算盤去做,幹擔嫌疑。他決定在這三畝地裡栽瓜,為的一來可以零賣些錢混點賬,另外這一夏天,可以鬧他個「西瓜飽」。

  可是說起栽瓜來,他更是外行。他只知道什麼瓜種好吃,究竟瓜籽怎樣安法,尖朝上還是朝下就把不定。另外,想到整天蹲在瓜園裡鬆土壓蔓,也實在腰痛。他想搭個夥計,自己當個不大不小的東家。想了半天,他想起春兒的爹吳大印。這老頭子年上從關外回來,呆在家裡沒事做,是百里不挑一的種地的好手,為人又忠厚讓人。老蔣就找他去商量。非常順利,吳大印一口答應了。

  春兒不大贊成,她說:「你和誰搭不了夥計,單招惹他?那地是怎麼來的,和田家有什麼干涉,你弄的清嗎?」

  吳大印說:「咱管不了那麼多。咱憑力氣吃飯,按收成批錢,他攪賴不了我。咱家裡地少,又添了你後娘一口人,你經常出去工作,不能紡織,生計上也有些困難。咱家這麼點地,夠我種的?我閑著就難受。」

  「那你還是和老常叔商議商議去。」春兒說。

  找到老常,老常說:「可以辦。這地的事,反正有鬼,慢慢咱會看出來。可是和老蔣搭夥,收成了,他不能讓咱吃虧。現在政權在咱們手裡,不怕他。」

  吳大印就到地裡栽瓜去了。大印是內行,甜瓜籽淨找的謝花甜、鐵皮沙、蛤蟆酥、白大碗。西瓜也是找的黑皮、黃瓤、紅子兒、又甜又耐旱的好種兒。養出了水芽,班排齊整的種到地裡去。

  吳大印在瓜園裡工作。他種的瓜,像叫著號令一樣,一齊生長。它們先鑽出土來,迎著陽光張開兩片嬌嫩的牙瓣兒,像初生的嬰兒,閉著眼睛尋找母親剛剛突起的乳頭。然後突然在一個夜晚,展開了頭一個葉子。接著,幾個葉子,成長著,圓全著,綠團團的罩在發散熱氣的地面上。又在一個夜晚,瓜秧一同伸出蔓兒,向一個方向舒展,長短是一個尺寸。

  吳大印在每一棵瓜的前面,一天不知道要轉幾個遭兒。

  子午鎮的人們,都把這瓜園叫做吳大印的瓜園,似乎忘記了它的東家。老蔣成了一個甩手掌櫃,就是想幫幫忙,吳大印怕他弄壞園子,也就把他支使開了。春天天旱,吳大印澆水勤,瓜秧長得還是很好。四月裡謝花坐瓜,那一排排的小西瓜,像站好隊形的小學生一樣。

  他們在瓜園中間,搭起一座高腳的窩棚。五月裡,因為地裡活兒多,吳大印和老蔣輪流著看園,一個人一晚上。在鄉下,瓜園的窩棚裡,曾經發生過多少動人的有趣的故事啊。

  現在,他們的窩棚,卻成了子午鎮兩個對立的政治中心。

  每逢吳大印值班的時候,窩棚上就出現了老常和村裡別的幹部,春兒和那些進步的婦女們。老蔣值班的時候,圍在窩棚上的就是他那些朋友相好,田大瞎子有時也在座。

  有一天晚上,月亮圓了。田大瞎子喝了幾盅酒,到窩棚裡來,他忽然想做幾句詩,對老蔣說:「咱兩個做詩吧。」

  「我哪裡會做詩呢?」老蔣說,「平常話我還說不通順哩。」

  「瞎編就行。一人兩句。」田大瞎子說,「我先來:長工去開會,水幹沒人挑。你來。」

  「你成心憋我。」老蔣說,「我就來兩句:小夥子唱歌喊劈嗓,小媳婦跳秧歌扭斷腰。」

  「意思不錯,就是句子不齊整,」田大瞎子說,「你這叫大鼓詞,不叫詩。我接下去吧:提倡三八制,草苗一般高。」

  兩個人正做詩,有人站在地頭上喊:「今日個誰值班?」

  老蔣一聽是個村幹部,就說:「今天是我;明天你再來吧。」

  那人就不言語,走了。

  「你家姑爺有信來嗎?」田大瞎子靠近老蔣小聲說。「沒有哩,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老蔣歎氣說,「要有他在近處,我會受這個洋罪?」

  「不遠。」田大瞎子說,「你知道嗎?中央軍的勢力,現在可大多了。除去張蔭梧總指揮,還有石友三司令,聽說過吧,過去和你家姑爺是一道。還有龐炳勳、朱懷冰,還有丁樹本、侯汝鏞,還有趙雲祥。現在這些隊伍都集中到一條線上,就要開始了。是這麼個陣勢:中央軍從南往北,日本人從北往南,把八路夾在中間,用力一擠,完蛋。」

  「這是准信?」老蔣問。

  「耀武打發人來報的信。」田大瞎子興致很好的回家睡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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