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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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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年,冀中區有嚴重的水災。一夜的工夫,滹沱河的洪水,經過代縣、崞縣、定襄、五台、盂縣,從平山入冀中,過正定入深澤。一夜之間,五龍堂的河流暴漲了。 高四海家堤坡上的小屋,又被連夜的大雨沖刷著,高四海坐在炕上,守著窗戶,抽著煙,傾聽著河裡的聲音。從雨聲和河水聲裡,他又預感到了今年的水災的嚴重。 秋分也起得很早。 「看樣子等不到天明。」高四海從炕上下來,戴上破草帽,提起放在牆角的那面破銅鑼,站到堤坡上敲了起來。 這是習慣的專用的號令。五龍堂的居民,一聽到這種鑼響,從夢裡驚醒,跳下炕來,抓起女人們急急遞過的破草帽、破布袋片、鐵鏟、抬土筐,打開大門,蜂擁著跑到堤上來了。 人們都集到大堤上,婦女們手裡提著玻璃燈籠,燈光在風雨裡閃動著。人群的影子,一時伸到堤外河灘,一時又伸到堤裡的坑窪。人們抬土培擋堤身,尋找缺口獾洞,踏實填補。 子午鎮的居民,也在這一天夜裡動員起來,搶修大堤。春兒領著婦女們,冒雨在大堤上工作。 全村各戶都出了人工,只有「蔣先生」在這紛亂的時刻,躺在他那小小的世外桃源裡。 半夜的時候,原是吳大印看園睡在窩棚裡,他聽到五龍堂的鑼聲,吃驚的坐起來,望著這辛苦了幾個月的瓜園發怔。瓜園是在接近收穫的時候,遇到了災難。他咳聲歎氣,可是當老常呼喊他去組織人擋堤的時候,他就背上改畦的鐵鏟到街上去了。路過老蔣的家門,他把老蔣叫了起來,說:「我和人們去擋堤。你到園裡去看看,水要過來的快,你把那些大個兒的瓜摘摘,還可以醃一冬天鹹菜吃。」 起初,老蔣不願意起來,他不相信河水會下來,他說:「這又是八路軍的故事,造謠!他們總是這樣,日本還沒來,他們就嚷嚷抗日,結果日本真的過來了;敵人的汽車還沒影兒,他們就嚷嚷破路,結果敵人的汽車真的闖來了。沒事兒招災,這就是他們的法碼。我推算,今年還不到發水的年頭兒。他們就又在那裡號召了,一定得號召的王八領下水來才甘心,你聽五龍堂的破鑼響的多不吉利!」 當他後來看到不去瓜園,就得去擋堤,才選擇了前者,躲到瓜園裡去。這時雨下得小些了,天陰得還很沉,老蔣爬上窩棚,想鑽到吳大印留下的熱被窩裡再睡一覺。一下雨,蚊子都集到這裡來了,不管鼻子嘴裡亂撞,他只好坐著。大堤上,人聲鐵鏟聲亂成一個,看樣子,水也許會發的,老蔣想。 他從窩棚上跳下去,在瓜園裡踩了一趟。他把白天記住的幾個快熟的瓜摘到窩棚上來,抹抹泥,接二連三的吃了,算是完成了吳大印交給他的任務。對於瓜園是否被澇,老蔣簡直沒有任何的煩憂,他認為地既然是田大瞎子的,澇了沒收成也是他家的事。至於辛苦勞力的白搭,那又是吳大印的苦痛,與自己冷熱無干。 近來,老蔣對吳大印,心懷不滿。老蔣這個人物,生平有一個特色,就是要死心塌地記住別人的缺點。他未曾認識這個人,就先打聽這個人的短處,和人接近、交談,甚至家庭拜訪,也都是為了搜集這方面的材料,記到他那一本小小的心賬上。他記取別人的短處,不分大小輕重,方面很多。比如誰的祖先討過飯,誰小的時候好頑皮挨打,誰怕老婆,誰不會算賬,誰咬字不真,誰好叫錯別人的名字,他都記在心裡。沒準備和這個人相交,就先意想到發生分裂,一遇到和這個人發生糾葛的時候,他首先就把這一段缺點提出來,好使對方低頭,達到他的勝利。他曾經有不少次的得意記錄。老蔣利用別人的缺點,培養自己的優越感覺,他把別人看低一點,就好像自己高出了一頭。為此,就是在集上廟上遇到生人,他也不放過觀察探問那個人的過錯。他把這個法門叫做抓小辮,是一種戰術,機謀。用他的話來說,就是:「你哪一壺不開,我就先給你提出哪一壺來。」 老蔣的作為,如果止於此,那還不失為實事求是,頂多算是尖刻而已。並不是這樣。他在這方面的品格是:對於比他強大的人,即使是一壺冷水,他也不敢去動,反而要當眾恭維一番,惟恐不及。他那一套諛詞媚態,叫當事者聽來看來,即使像田大瞎子那樣奸偽狂妄的人,也會感到十分肉麻,愧不敢當。對於他認為弱小的人,老蔣的習慣則是:無中生有,造謠中傷。 在世界上,因為有老蔣這樣的人物存在,使很多善良的人,不得不相信了「人性惡」的古語。一隻蒼蠅,在一幅繪畫上拉下一灘屎,一隻耗子,在夜間撕裂一件綢衣,在它們,只是出於一種習慣,對很多人,就常常成為不能彌補的損失和傷痛。 關於吳大印,老蔣實在找不出他的什麼過錯來。雖然問過幾個比他們年歲還大的人,也都說大印從小就是一個老老實實的人,簡直沒有做過對不起人的事兒。老蔣也明白自己所以懷恨他,只因為他是春兒的爹。可是在目前,能把這個做為吳大印不能見人的缺點在大眾面前提出來嗎?那簡直是要自找苦吃了。 這樣,他又只好希望有什麼飛災橫禍降落到這一家人的身上。他盤算:出氣的道兒或者就在這次的奇妙的土地關係上。他可以和田大瞎子合謀,說這地原是死租,不管天旱水澇,一定得交租米。他完全可以從這糾纏裡脫身出來,兩面兒做好人。 想到這一步,老蔣不無得意之感,一撤身鑽進窩棚,蒙頭蓋上吳大印的被子,那真是不管風聲雨聲、鑼聲喊聲,也不管蚊蟲的騷擾,只樂得這黑甜一夢了。 在夢中,起初他覺得窩棚搖搖欲墜,自己的身體也有淩雲騰空的感覺,他翻了一個身,睡得更香了。忽然,他的左臉被什麼東西咬了一口,痛得入骨。他翻身坐起來,看見一隻黑毛大獾帶著一身水,蹲在他的枕頭上。他的腳頭起有好幾隻兔子,也像在水裡泡過似的,張慌跳躍,它們把頭往窩棚下一紮,又哆嗦著退了回來。至於老蔣的身上,則成了百獸率舞,百蟲爭趣圖:被子上有螞蚱,有蜣螂,有螻蛄,有蜈蚣,還有幾隻田鼠在他的身子兩旁,來往穿梭一樣跑著,吱吱的叫著。老蔣頓然陷在這樣童話一般的世界裡,還以為是在夢中,然而臉確實是叫獾咬破了,血滴了下來。他用手一推,那只大獾才跳下去:「通!」 窩棚下面的水已經齊著木板,就要漫了上來。老蔣四下裡一看,大水滔天,他這窩棚已經成了風雨飄搖中的孤島,成了大水災中飛禽走獸的避難所,他心裡一涼,渾身打起寒顫來。 大水鋪天蓋地,奔東北流。有幾處地方,露出疏疏拉拉的莊稼尖兒,在水裡抖顫著。 瓜園早已經不見了,在窩棚上,老蔣啃剩的幾片瓜皮,也叫兔兒們吃光了,老蔣一生氣,把大大小小的動物,全驅逐到水裡去。 大水吼叫著,沖刷著什麼地方,淤平著什麼地方。墳墓裡沖出的殘朽的木板,房屋上塌下的檁梁,接連的撞擊著窩棚。老蔣蹲在上面,深怕它一旦傾倒,那就是他的末日到來了。 天忽然放晴,太陽出來了。情景更使人可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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