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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自從門婿高疤叛變八路投降了張蔭梧,經常在附近擾亂,俗兒也跟著走了,鄉親們早把他們看做漢奸,老蔣卻並不以為恥,那團長老丈人的身份,也不願下降。他自己想:女婿是「中央軍」,這比起過去響馬時代,自然是一種明顯的高升,就是比起在八路的時候,論官職勢力,也不見得就已經低人一頭。別人議論是別人議論,最後的勝利,也許說不定就落在老蔣的身上。女兒隨夫潛逃,他也不覺得是她的失算,還認作這也是跟著男人走馬上任,是他蔣門的無上光榮哩。

  在村裡,他還是傾向田大瞎子。田大瞎子自從芒種、老溫相繼參軍,老常當選村長,一力向外,這老奸在農業經營上,有了個退一步的策略。他覺得這年月,多用長工,就是自己在家門裡多樹立對頭人,非常不上算。可是不用人,這些田地又怎樣收拾?田大瞎子並不願意賣地變產,他覺得這份祖業不能從他手裡消損絲毫。他屢次從祖先家簿上查考評定,他這一代,還應該算是手頭上有幾招的人物,絕不能輕易就向這群窮光蛋低頭認輸。可是近來負擔也實在重,八路軍的合理負擔,非常不合理,不用說了;中央軍偷襲,日本侵佔縣城的時期,村長是由他的手下老蔣擔任,可以說是名符其實的蔣政權了,漢奸日本人對他也並沒有放鬆。因為論起油水,有眼的人就會看到,在子午鎮,只有他家的鍋裡湯肥。村中地畝冊上既然登著三頃地,多麼有人情,也得出血。

  田大瞎子想減輕一點負擔。他想了一個既下落敗家的聲名,也不減實際的收入的辦法,左掐右算,覺得萬無一失。然後置辦了一桌酒飯,找了個晚上的工夫,把老蔣請了來。「好久不喝你的酒了。」老蔣好像很抱歉的說,「今天為什麼這樣高興?」

  「高興什麼?」田大瞎子說,「我是找你喝杯愁悶酒。」

  老蔣也就裝起愁眉苦臉的樣兒,以適應主人的心情。並且大箸夾菜,大口喝酒。

  「小口著點。」田大瞎子嚴肅的說,「我們是壺中酒,盤中菜,細水長流,光為的多說說話兒。」

  「有話就說吧。」老蔣放下筷子。

  「我想賣給你點地。」田大瞎子又把那一只好眼閉起來說。

  這對於抱了田家多年粗腿的老蔣來說,簡直是完全出乎意料。

  「不要開玩笑吧。」他說。

  「是實在話。」田大瞎子說,「我不願意多用人。多用一個人,就多一個出去開會的,田裡的莊稼還是收拾不好,生氣更是不用提。」

  「這倒是。」老蔣首肯。

  「因為這樣,我想賣地。」田大瞎子說,「我家沒有壞地,當年買地的時候,都是左挑右揀,相准了才買的好地。我賣出去,自然也得找個相好知心的主兒,便宜不落外人。現在村裡,就是咱兩家合適。」

  「可是,就是你肯,我也沒錢呀!」老蔣說。

  「當給你。價錢定低一點。」田大瞎子說。

  「我一個錢也沒有。」老蔣說。

  「那我就不要你的錢。」田大瞎子說,「你只掛個買地的名兒,地讓你白種。」

  「打的糧食呢?」老蔣說,「負擔呢?」

  這是個複雜的難以議定的條款,直到半夜,老蔣才自認幫忙,答應下來。走出大門,他覺得田大瞎子,實在不好惹。

  達成的協議是:畜力由田大瞎子擔負,打下的糧食,除去支差交公糧,全在夜間背到田家。如果不方便,則由老蔣背到集上出糶,把糧價交來。老蔣想:這真是賠本賺吆喝的買賣,只是為了「交情」,他不好反駁。

  確定的地塊,是老蔣家房後身那三畝。這確是一塊好地,原是老蔣的祖業地,那年水災,老蔣沒吃的,又要陪送長女,磨扇壓著手,田大瞎子乘人之危,撿便宜強買過去的。現在,他叫老蔣在親人的骨肉上,掛上虛假的招牌。雖是老蔣,也覺得有些難過。

  一切儀式,全像真事那樣進行。規定了一天,在老蔣家裡擺買地的「割食」,請到了地的四鄰,中人很不好找,也算找到了兩個。酒飯是老蔣預備,田大瞎子花錢。吃罷飯,寫了文書,點了地價,這錢自然也是演戲的道具。

  老蔣也有他得意的地方。無論如何,從今天起,村裡傳出這樣一種風聲:田大瞎子不行了,現在去了村北的地;買主是老蔣。除去兩頓酒飯,這一點虛榮,也夠老蔣過幾天癮。

  一到開春,老蔣借來田家的牲口,把地耕耙了一下。田大瞎子不放心,站在地頭上,問:「你打算在這塊地裡種什麼?」

  「你說哩?」老蔣小聲說。他沒使過大牲口,只擔心騾子驚犁。

  「隨你種什麼吧。」田大瞎子轉臉往家裡走,「看你耕的地,還不如狗舔的勻實哩!好地也得叫你糟蹋了。」

  這塊地頭起有一條繞村邊走的小道,斷不了有路過的人。

  有和老蔣認識的,看見他耕作,覺得新鮮,就停下來問:「老蔣,給田家做活嗎?」

  「你怎麼看我是給他家做活?」老蔣翻著白眼說,「我自家的活兒,還做不過來哩!有對事兒的人,你給我留點心,我想雇個月工哩。」

  「新買的地嗎?」行人問。

  「對啦,你們村裡有去地的戶,也給我注意點。地塊大小沒關係,最好是離我們村邊近點,種著方便。」老蔣說。

  「大騾子也是新買的嗎?」行人笑著問。

  「這還沒定準。」老蔣說,「先拉來試試。這牲口,碾磨上倒好,拉犁有些瞎仗。你看到有合適的好牲口,也給我注點意。」

  老蔣東一犁西一犁的耕完地,又累又餓,把牲口牽還田家,不想回家做飯,就到了西頭賣燒餅果子的何寡婦家裡。何寡婦正坐在門限裡,用手數那賣剩的「貨」。見老蔣進來,連頭也沒抬。

  「你說,人就是這樣,」老蔣大聲說,「沒地的時候想地,等有了這麼幾畝啊,可也真夠操心受累。」

  「聽說你要了地。」何寡婦數完貨,把那裝貨的油櫃子抱在懷裡說,「真的嗎?」

  「有那麼幾個閒錢。」老蔣有些抱怨的說,「我本想存在你這裡換燒餅吃,可是人家勸我置些產業。現在交完地價,還剩這麼個零頭,要是換燒餅,就夠我吃這麼一年二年的。先來一套。」

  他過去掀開何寡婦的櫃子,挑好一個燒餅一個果子,夾在一起,「蛤蟆吞蜜」的吃起來。

  「再來一套。」吃完了說。

  「可是要現錢哪!」何寡婦說。

  「崩不了你。」老蔣站起來一抹嘴,「明天我一總把錢帶來,把錢放在你這裡我放心。你最近出去說媒來沒有?」

  「你問那個幹什麼?」何寡婦說,「現在可不興那個了。」

  老蔣笑嘻嘻的說:「你看我種上這麼幾畝地,顧了外頭顧不了家裡,做半天活兒,誰還願意爬鍋做飯?有合適的,你給我說個人兒。」

  「哪裡一下子就有合適的,」何寡婦說,「你有錢就每天到我這兒吃燒餅吧。」

  「那也行。」老蔣往外走著說,「可也不是長遠辦法。你留點心吧,咱這年紀,大閨女是不好說了,弄個寡婦什麼的,我看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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