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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唐人傳奇記


  一

  魯迅論唐傳奇:

  (一)小說亦如詩,至唐代而一變。源出於志怪。(二)雖尚不離於搜奇記逸,然敘述婉轉,文辭華豔。與六朝之粗陳梗概者較,演進之跡甚明。(三)而尤顯者,乃在是時則始有意為小說。(《唐宋傳奇集·序例》,首引胡應麟說:「凡變異之談,盛於六朝,然多是傳錄舛訛,未必盡幻設語。至唐人,乃作意好奇,假小說以寄筆端。」先生稱:其言蓋近是矣。」)

  (四)饜於詩賦,旁求新途,藻思橫流,小說斯燦。文人往往有作,投謁時或用之為行卷。(五)實唐代特絕之作也。而大歸究在文采與意想。(六)然而後來流派,實亦不昌。宋好勸懲,摭實而泥,飛動之致,眇不可期,傳奇命脈,至斯以絕。

  以上綜錄先生論及傳奇之言,稍加穿插,共得六則。余以為對唐傳奇之研究,可謂發其端而盡其意矣。

  二

  魯迅說唐人「始有意為小說」。胡應麟說「作意」、「幻設」,都是有意識的創造之意。

  唐人的小說,已經超越單純的記錄,進入複雜的創作活動。小說的境界,已經不只是客觀世界的描繪,而湧進了作家主觀的想像。

  主觀包括兩方面:「文采與意想」。文采與意想,是文學創作的精魂。但這兩點,在唐人傳奇上,表現得非常突出。這不只使它明顯地區別於過去的小說,也使它明顯地區別於以後的傳奇。在中國文學史上,獨放異彩。

  任何現象,都有其由來,有其基礎。唐代文人的文化素質,實不一般。表現在詩歌創作上,已經有目共睹。這些文士,多是從幼年就用功於此,有些人,甚至是幾代相傳。他們重讀書,重旅行,重交友,重唱和。互相鼓勵,互相幫助,共同提高。文化素質的提高,必然引發道德、道義的提高。必然引發豐盛的想像力,引發出高尚的意象。高尚的人品,才能有高尚的想像;卑劣者,只能有卑劣的想像。其文章內容、風格、理想,自不相同。

  唐代文人,在一種較高的文化素質根基上,創作小說,自有可觀。又因為在詩歌領域的想像力,已經非常發達旺盛,表現在小說創作上,亦必不同一般。

  三

  這可以從比較上說明。此前不論矣。宋代傳奇,胡應麟的話是:「宋人所記,乃多有近實者,而文采無足觀。」魯迅的話,已見上文,謂其主要缺點,是失去了「飛動之致」。

  「飛動」二字,自幼即深印我心,以為是文學之命脈所在。

  然究竟什麼是飛動,如何才能做到飛動,則一直不甚了了。壯年以後,從事此業,見聞稍多,反復思考,所謂飛動即日常所謂神來之筆,得意文章。然此尚為玄虛之談,未能得其要領。

  後來讀李白《謝朓樓詩》:「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明月。」才有所領悟。

  所謂飛動,就是「逸興」和「壯思」的出現。就是在事實之上,出現的創造。或是在描述現實時,突然出現的奇思妙想。

  這些奇思妙想的連續,就形成了作品的「飛動之致」。只有富於想像,詩作最飛動的李白,才能這樣透徹地幫助我把問題解釋清楚。凡是偉大的藝術品,都必具備「飛動之致」。雕塑、繪畫如此。音樂、詩歌亦如此。文學名著《阿Q正傳》、《紅樓夢》、《水滸傳》,都因富於此「致」,而得為小說上乘。

  四

  歷來對宋人傳奇的評價,意見也不完全一致。胡應麟把「近實」看作是宋傳奇的優長之處,所以魯迅說他的那一段話,只能是「幾近是」。

  近人呂思勉說:「惟小說究以理致為主。唐人所為,好用辭藻,故其品實不逮宋人。」並說,「……小說也,皆唐人啟其端,至宋而後臻于大成,唐中葉後新開之文化,固與宋當畫為一期者也。」(《隋唐五代史》第二十一章)這只能說是歷史家的一種見解,不必深辯矣。因為文學的飛動,不只靠奇思妙想,而且還要靠足能傳達這種奇思妙想的詞藻。這一點,較之唐,宋傳奇就大大失色了。

  詞藻——語言的作用,絕不可忽視。此文人之法寶,久煉而成;小說之精華,非此莫屬。

  宋人並非不追求詞藻,有時還常常在文中點綴詩詞。不過總的說來,它的文詞呆滯,不傳神韻。失去魅力,失去讀者。讀者不能無精神食糧,平話小說乃乘運而興。

  五

  唐人傳奇之漂亮詞句,幼年初讀時,即拍案叫絕,至今仍能背誦。如《虯髯客傳》之「張氏發長委地,立梳床前。」

  「不衫不履,裼裘而來,神氣揚揚,貌與常異。」《柳毅傳》:「蛾臉不舒,巾袖無光,凝聽翔立,若有所伺。」《霍小玉傳》:「引諭山河,指誠日月。句句懇切,聞之動人。」「時春物尚余,夏景初麗,酒闌賓散,離思縈懷。」都非強作美詞,眩人眼目。

  而是逐景生情,發自作者心中,所以能感人,並呈飛動之致。

  唐人做詩做慣了,善於推敲,遣詞造句,變化神奇,有如魔術。這自然影響到小說的修辭上。

  六

  唐人傳奇的形式,多種多樣,有長有短。其內容,也包羅萬象。就其主要作品來看,已從記述怪異逐漸進入現實人生。即如寫夢幻,實亦為寫人間。彰彰者如《南柯太守傳》與《枕中記》,寫的就是官場的沉浮,人生的榮辱。魯迅說,唐代文人,「歆羨功名」。所以寫這種題材多。名為警世,實亦渲染。

  有的是寫政治。《虯髯客傳》,目的在於政治,即天命不可違,神器不可奪,為李唐著筆,雖有男女間的相遇相慕,只是陪襯,最終是為政治服務的。《東城老父傳》、《開元升平源》兩篇,更是直言不諱地寫政治,寫國家的治亂興衰。而《廬江馮媼傳》,實際上是一篇現實性很強的農村小景。

  完全進入現實生活,目的在於描繪世態的,是《李娃傳》。這是唐人傳奇中的一篇傑作。白行簡不愧為大作家。它的優長之處,在於佈局的完整、舒展,行文的自然、大方。對比之下,沈亞之等人的作品,則有些局促。魯迅所說的「施之藻繪,擴其波瀾」,它兼而有之。《霍小玉傳》,雖亦纏綿,而波瀾不敵。《無雙傳》,雖有波瀾,而不自然。結尾處,為報一己之私情,草菅人命,傷害多人,以增傳奇之意,雖步司馬遷遊俠遺意,然過於殘酷,有失人道,不可取也。

  《鶯鶯傳》,作自名家,後人錦上添花,聲名最顯赫,然魯迅謂「文章尚非上乘,篇末文過飾非,遂墮惡趣。」有貶義。

  但在唐傳奇中,仍為佼佼。至於後來施之彈唱,演為戲曲,則文章之遭遇,亦如人生,有幸有不幸矣。

  這篇小說,故事本極平淡,人物除紅娘外,性格亦各平平。然千百年來,家傳戶誦,其理即在於愛情二字。悲歡離合之情,固通於千家萬戶,通於群眾之心。以平淡之造意,獲傳奇之碩果,元稹之文字工力,究不可沒也。

  唐人之創作傳奇,態度嚴肅,每有所作,必於篇前篇後,記錄自己以及友朋姓名,寫作緣起,以及事件發生年月,雖為小說,亦取信於人之意。

  七

  然記有人名、地址者,不一定皆為傳奇,有的則是寓言。

  余幼年時,不明這種區分,曾把韓愈的《圬者王承福傳》和柳宗元的《種樹郭橐駝傳》,也視為唐人傳奇。魯迅則說,這種文字,「無涉於傳奇」,因為它是「以寓言為本,文詞為末」的。

  這也很難分。從道理上說:作者宣傳一種思想,一種見解,借用一個人物的事蹟,或通過他的語言,把一種思想和見解宣揚出來,這就是寓言。傳奇當然有時也是為了宣揚一種思想,但採取的方式,不是直接說教,而是用具體形象。

  我看,寓言和傳奇,就是在文學史上,也很難分得清楚。

  讀者會把它們,一樣看做是小說。

  跋

  我在中學讀書時,在保定「馬號」一家兼營文具的小書鋪,買了一本「毛邊」的《中國小說史略》(一九三二年七月第八版,版權頁有魯迅印章),現在還在我的身邊。這真可以說是一個奇跡。抗戰前所有書籍,都已化為灰燼。這本書是我在土改時,從家中帶到饒陽大官亭,在貧農團辦公的大院裡,揀了一小塊辦喪事用的黃綾子,把書脊糊裱了一下,又帶進天津來了。

  一九五二年二月,人文出版了《唐宋傳奇集》,三月,我就買了一本。此後,我還買過一本,舊日中華書局為中學生選的《唐宋傳奇》。還買過一本神州國光社的《唐人傳奇》。前者,「文革」後回故鄉時,帶著路上看,被同村的一位教書先生拿走了。此人已逝去,書不知流落何方。後者,則忘記送給誰了。

  以上兩件事,說明我對中國小說及其歷史,很早就發生了興趣,並從魯迅的著作,得到一些知識。但自己並沒有什麼研究成果。直到今天,寫這篇稿子,還是以先生這兩本書,為主要依據,自己也沒有什麼發明與增補。這同時說明,先生的論述,非常精確,是歷久不刊之論。因為他是從作家的角度,研究古代小說的。

  不過,因為眼下我的藏書多了一些,為文時,又按照先生的指引,參閱了:

  一、《太平廣記》一九六二年中華書局排印本。
  二、《顧氏文房小說》上海涵芬樓影印本。
  三、《資治通鑒考異》同上。
  四、《文苑英華》近年中華書局影印本。
  五、《說郛》涵芬樓排印張宗祥抄本。

  實際也未細讀,翻翻而已。

  嗚呼,晚年無聊,側身人海。未解超脫,沉迷舊籍。雖古人稱,優於博奕,實亦如魯迅所云:「顧舊鄉而不行,弄飛光於有盡,此亦豈所以善吾生?」有可悲者矣!

  1990年8月29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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