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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史記》記(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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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太史公自序》: 遷生龍門,耕牧河山之陽。年十歲則誦古文。(耕堂按:包括古文《尚書》、《左傳》、《國語》、系本等書。)二十而南游江、淮,上會稽,探禹穴,窺九疑,浮於沅、湘; 北涉汶、泗,講業齊、魯之都,觀孔子之遺風,鄉射鄒、嶧;戹困鄱、薛、彭城,過梁、楚以歸。 於是遷仕為郎中,奉使西征巴、蜀以南,南略邛、笮、昆明,還報命。 以上是司馬遷自敘幼年生活、讀書、以及兩次旅行所至地方。這些,都是《史記》一書,創作前的準備,即學識與見聞的準備。自司馬遷創讀書與旅行相結合,地理與歷史相印證,所到一處,考察民風,收集口碑遺簡,這一治學之道,學者一直奉為準則,直至清初顧炎武,都是如此去做。 後面接著敘述,他如何受父命、下決心,完成這一歷史著作:「小子不敏,請悉論先人所次舊聞,弗敢闕。」卒三歲而遷為太史令,史記(耕堂按:抽徹舊書故事而次述之、綴集之。)石室金匱之書。 這還是材料準備階段,共用五年時間。《史記》正式寫作,于武帝太初元年。又七年以後,司馬遷遭李陵之禍,寫作受到很大打擊。在反復思考以後,終於繼續寫下去,完成了這部空前絕後的著作。 當時的漢朝,並不重視學術文化,他這部嘔心瀝血的著作,也沒有人過問。《史記》的第一個讀者,是著名的滑稽人物東方朔。東方朔確是一個飽學之士,文辭敏捷。但皇帝也只是倡優畜之,正在過著「隱於朝廷」、「隱于金馬門」的無聊生活。志同道合,司馬遷引他為知己,把著作先拿給他看。 東方朔的信條是:「崛然獨立,塊然獨處;與義相扶,寡偶少徒」。司馬遷的信條是:「不趨勢利,不流世俗」。兩個人所以能說到一處。東方朔在司馬遷的書上,署上「太史公」三個字。後人遂以《史記》為太史公書。 班固說:遷既死,其書稍出。宣帝時,遷外孫平通侯楊惲祖述其書,遂宣佈焉。 據司馬貞《史記索隱序》,司馬遷的《史記》,因為「比于班書,微為古質,故漢晉名賢未知見重」。它的流傳,以及研究注釋,遠遠不及班固的《漢書》熱鬧。很長時間,是不為人知,處境寂寞的。 二 關於司馬遷及其《史記》,原始材料很少,研究者只能根據他的自序。班固所為列傳,只多《報任安書》一文,其餘亦皆襲自序。 耕堂曰:後之論者,以為《史記》一書,乃司馬遷發憤之作。然發憤二字,只能用於李陵之禍以後;以前,欽念先人之提命,承繼先人之遺業,志立不移,只能說是一種堅持,一種毅力,一種精神。這種精神,遇到意外的打擊、挫折,不動搖,不改變,反而加強,這才叫做發憤。發憤著書,這種人生意境,很難說得清楚,唯有近代「苦悶的象徵」一詞,可略得其仿佛。 凡是一種偉大事業,都必有立志與發憤階段。立志以後,還要有準備。司馬遷的準備,前面已經說過了。 人們都知道,志大才疏,不能完成傳大的事業。但才能二字,並非完全是天地生成,要靠個人努力,和適當的環境。 努力和環境,可以發展才能,加強才能。 所謂才能,常常是在一個人完成了一種不平凡的工作之後,別人加給他的評語,而不是在什麼也沒有做出之時,自己給自己作的預言。自認有才,或自稱有才,稍為自重的人,也多是在經過長期努力,在一種事業上,做出一定成績的時候,才能如此說。 在歷史上,才和不幸,和禍,常常聯在一起。在文學上,尤其如此。所謂不幸、禍,並非指一般疾病,夭折,甚至也不指天災;常常是指人禍。即意想所不及,本人及其親友,均無能為力,不能挽救的一種突然事變,突然遭際。司馬遷所遭的李陵之禍,他在《報任安書》中,敘述、描繪的,事前事後的情狀,心理,抉擇,痛苦,可以說是一個有才之士,在此當頭,所能作的,最為典型、最為生動的說明了。 這種不幸,或禍,常常與政治有密切的聯繫,甚至是政治的直接後果。姑不論司馬遷在書信前面,列舉的西伯以下八個王侯將相,他們之遭禍,完全是政治原因,他們本身就是政治。即後面他所引述的文王以下,七個留有著作的人,其遭禍,也無不直接與政治有關。 司馬遷把遭禍與為文,聯結成一個從人生到創作的過程,稱之為: 此人皆意有所鬱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以舒其憤,思垂空文以自見。 這是一個極端不幸,極端痛苦的過程,是一個極端令人傷感的結論。更不幸的是,這個結論為歷史所接受,所承認,所延演,一無止境。 三 秦始皇本紀: 丞相李斯曰:「五帝不相複,三代不相襲,各以治,非其相反,時變異也。今陛下創大業,建萬世之功,固非愚儒所知。且越(耕堂按:博士齊人淳於越)言乃三代之事,何足法也?異時諸侯並爭,厚招遊學。今天下已定,法令出一,百姓當家則力農工,士則學習法令辟禁。今諸生不師今而學古,以非當世,惑亂黔首。丞相臣斯昧死言:古者天下散亂,莫之能一,是以諸侯並作,語皆道古以害今,飾虛言以亂實,人善其所私學,以非上之所建立。今皇帝並有天下,別黑白而定一尊。私學而相與非法教,人聞令下,則各以其學議之。入則心非,出則巷議,誇主以為名,異取以為高,率群下以造謗。如此弗禁,則主勢降乎上,党與成乎下。禁之便。臣請史官非秦記皆燒之。非博士官所職,天下敢有藏詩、書、百家語者,悉詣守、尉雜燒之。有敢偶語詩書者棄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見知不舉者與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燒,黥為城旦。所不去者,醫藥蔔筮種樹之書。若欲有學法令,以吏為師。」制曰:「可。」 耕堂曰:以上為秦始皇時,李斯著名之建言,焚書坑儒之原始文件。餘詳錄之,以便誦習,加深對這一歷史事件的準確印象。李斯說這段話之前,是一位武官稱頌始皇的功德,始皇高興;接著是一位博士,要始皇法效先王,始皇叫李斯發表意見。 這一事件的要害處,為「以古非今」。這事件的發生,是在秦始皇三十四年,即他的晚年,功業大著,志滿驕盈之時。 他現在所想的,一是鞏固他的統治,一是求長生。鞏固統治,李斯的主張,往往見效。長生之術,則只有方士,才能幫忙。 看來,此次打擊的對象是儒,重點是詩書(詩書,也不是全燒掉,博士所職,還可以保存。)但這時的儒生和方士並分不清楚,實際是攪在一起。始皇發怒,以致坑儒,是因為給他求仙藥的人(侯生和盧生)逃走了,那入坑的四百六十餘人,有多少是真正的儒生,也很難說了。 儒家的言必稱堯舜,在孔子本身就處處碰壁,在政治上行不通。但儒家的參政思想很濃,非要試試不可。上述故事,是儒家在政治生活中,和別的「家」(表面看是和法家)的一次衝突較量,一次徹底的大失敗。既然並立朝廷,兩方發言,機會均等,即為政治鬥爭。後人引申為知識與政治的矛盾,或學術與政治的矛盾,那就有些誇大了。但這次事件是一個開端,以後的黨錮、文字獄、廷杖等等士人的不幸遭遇,都是沿著這條路走下來的。這也算是古有明訓吧! 四政治需要知識和學術,但要求為它服務。歷史上從未有過不受政治影響的學術。政治要求行得通見效快的學術。即切合當前利益的學術。也可以說它需要的是有辦法的術士,而不是只能空談的儒生。所以法家、縱橫家,容易受到重任。 儒家雖熱衷政治,然其言論,多不合時宜,步入這一領域,實在經歷了艱難的途徑。最初與方士糅雜,後通過外戚,甚至宦豎,才能接近朝廷。其主旨信仰,宣揚仍舊,其進取方式,則不斷因時勢而變易。既如此,就是隨時吸收其他各家的長處,孔孟之道,究竟還留有多少,也就很難說了。所以司馬遷論述儒家時,也只承認它的定尊卑,分等級了。 在儒學史上,真正的岩穴之士,是很少見的。有了一些知識,便求它的用途,這是很自然的。儒生在求進上,既然遇到阻力,甚至危險,聰明一些的人,就選擇了其他的途徑。 《史記》寫到的有兩種人:一是像東方朔那樣,身處廟堂,心為處士,雖有學識,絕不冒進,領到一份俸祿,過著平安的日子,別人的挖苦嘲笑,都當耳旁風。另一種則是像叔孫通這樣的人。 叔孫通列傳: 於是叔孫通使征魯諸生三十餘人。魯有兩生不肯行。 曰:「公所事者且十主,皆面諛以得親貴。今天下初定,死者未葬,傷者未起,又欲起禮樂。禮樂所由起,積德百年而後可興也。吾不忍為公所為。公所為不合古,吾不行。公往矣,無汙我。」叔孫通笑曰:「若真鄙儒也,不知時變!」 當叔孫通替劉邦定好朝儀以後: 於是高帝曰:「吾乃今日知為皇帝之貴也。」乃拜叔孫通為太常,賜金五百斤。叔孫通因進曰:「諸弟子儒生隨臣久矣,與臣共為儀,願陛下官之。」高帝悉以為郎。 步孫通出,皆以五百斤金賜諸生。諸生乃皆喜曰:「叔孫生誠聖人也,知當世之要務!」 司馬遷雖然用了極其諷刺的筆法,寫了這位儒士諸多不堪的言詞和形象,但他對叔孫通總的評價,還是: 希世度務,制禮進退,與時變化,卒為漢家儒宗。 「大直若詘,道固委蛇」,蓋謂是乎? 這是司馬遷,作為偉大歷史家的通情達理之言。因為他明白:一個書生,如果要求得生存,有所建樹,得到社會的承認,在現實條件下,也只能如此了。他著重點出的,是「與時變化」這四個字。這當然也是他極度感傷的言語。 漢武帝時,聽信董仲舒的話,獨尊儒術,罷黜百家,並不是儒家學說的勝利,是因為這些儒生,逐漸適應了政治的需要。就是都知道了「當世之要務」。 1990年3月6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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