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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史記》記(上)


  一

  裴駰《史記集解序》:

  班固有言曰:「司馬遷據左氏、國語,采世本、戰國策,述楚漢春秋,接其後事,訖於天漢。其言秦漢詳矣,至於采經摭傳,分散數家之事,甚多疏略,或有抵捂。亦其所涉獵者廣博,貫穿經傳,馳騁古今上下數千載間,斯已勤矣。又其是非頗謬于聖人,論大道則先黃老而後六經,序遊俠(耕堂按:索隱以刺客為遊俠,非也。)則退處士而進奸雄,述貨殖則崇勢利而羞賤貧:此其所蔽也。

  然自劉向、揚雄博極群書,皆稱遷有良史之才,服其善序事理,辯而不華,質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故謂之實錄。」駰以為固之所言,世稱其當。

  耕堂曰:以上,裴駰(裴松之之子)具引班固論司馬遷之言,並肯定之。讀《史記》前,不可不熟讀此段文字,並深味之也。班之所論,不只對司馬遷,得其大體,且于文章大旨,可為千古定論矣。短短二百字,說明了以下幾個問題:

  (一)《史記》所依據之古書;(二)《史記》敘事起訖;(三)

  《史記》詳于秦漢,而略於遠古;(四)班固所見《史記》缺處;(五)班固總結自劉、揚以來,對《史記》之評價,並發揮己見,即所謂實錄之言,為以後史學批評、文學批評,立下了不能改易的準則。

  事理本不可分。有什麼理,就會敘出什麼事;敘什麼事,就是為的說明什麼理。作家與文章,主觀與客觀,本是統一體,即無所謂主體、客體。過於強調主體,必使客體失色;同樣,過於強調客體,亦必使主體失色。

  辯而不華,質而不俚,也是很難做到的,要有多方面的(包括觀察、理解、文辭)深厚的修養。因為既辯,就容易流於詭;質,就容易流於俗。辯,是一種感情衝動,易失去理智;文章只求通「俗」嘩眾,就必然流於俚了。

  至於文直、事核、不虛美、不隱惡,就更非一般文人所能做到。因為這常常涉及到許多現實問題:作家的榮辱、貧富、顯晦,甚至生死大事。所以這樣的文章、著述,在歷史上就一定成為鳳毛麟角,百年或千年不遇的東西了。

  奉勸有志于此的同道們,把班固這三十個字,寫成座右銘。

  希望當代文士們,以這三十個字為尺度,衡量一下自己寫的文字:有多少是直的,是可以核實的,是沒有虛美的,是沒有隱惡的。

  然而,這又都是呆話。不直,可立致青紫;不實,可為名人;虛美,可得好處;隱惡,可保平安。反之,則常常不堪設想。班固和司馬遷,本身的命運,就證實了這一點。

  無論班固之評價司馬遷,或裴駰之論述班固,究竟都是後人議論前人,不一定完全切當,前人已無法反駁。班固指出的司馬遷的幾點「是非」,因為時代不同,經驗不同,就不一定正確。這就是裴駰所說的:「人心不同,傳聞異辭。」

  二

  班固謂:論大道,則先黃老而後六經。「史記正義」曰:

  大道者,皆稟乎自然,不可稱道也。道在天地之前,先天地生,不知其名,字之曰道。黃帝老子,遵崇斯道。

  故太史公論大道,須先黃老而後六經。

  耕堂曰:以上,余初不知其所指也。後檢夏曾佑《中國古代史》,有《文帝黃老之治》一節,所言不過慈儉寬厚。又有《黃老之疑義》一節,讀後乃稍明白。茲引錄該節要點如下:

  一、漢時與儒術為敵者,莫如黃老。
  二、黃老之名,始見《史記》。曾出現多次。
  三、《史記》以前,未聞此名。
  四、實與黃帝無涉,與老子亦無大關係。
  五、司馬遷的父親司馬談,曾學道論于黃生,黃學貴無而又信命,故曰黃老。
  六、漢時民間盛行壬禽占驗之術,謂之黃帝書。是民間日用之書。黃老學者,即以此等書而合之老子書,別為一種因循詭隨之言。
  七、漢高、文、景諸帝,皆好黃老術,不喜儒術。以竇太后(景帝之母)為甚,當她聽到儒生說黃老之學,不過是「家人言」(即僮隸之言)時,就大怒駡人:「安得司空城旦書乎!」並命令該人下圈刺豬。那時的豬,是可以傷人的。那人得到景帝的暗助,才得沒有喪命。

  延安整風時,曾傳說,知識分子無能為,綁豬豬會跑,殺豬豬會叫。

  「文革」時各地幹校,多叫文弱書生養豬,鬧了不少笑話。

  看來,自古以來,儒生與豬,就結下了不良因緣。然從另一角度,亦反映食肉者鄙一說之可信。本是討論學術,當權者可否可決,何至如此惡作劇!

  三

  夏曾佑還指出:司馬遷在自序中引其先人所述六家指要,歸本道家,此老學也。

  在這段著名的文字中,司馬談以為:陰陽家多忌諱,使從拘而多所畏;儒者博而寡要,勞而少功;墨者儉而難遵;法家嚴而少恩;名家使人儉而善失真。

  而道家能使人精神專一,動合無形,贍足萬物。其為術也,因陰陽之大順,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與時遷移,應物變化,立俗施事,無所不宜,指約而易操,事少而功多。

  司馬遷遵循了以上見解,形成他的主要思想和人生觀,這是沒有疑義的。他這種黃老思想,當然已經有別於那種民間的占卜書,也有別于竇太后的那種僵化和固執。是思想家的黃老思想,作家的黃老思想。這種思想,必然融化在他的寫作之中。

  黃老思想,很長時期,貫穿在中國文學創作長河之中。這種思想,較之儒家思想,更為靈活開放一些,也與文學家的生活、遭遇,容易吻合。更容易為作家接受。

  耕堂曰:作家必有一種思想,思想之形成,有時為繼承傳統,有時因生活際遇。際遇形成思想,思想又作用于生活,形成創作。此即所謂天人之際。

  人心不同,即思想各異,文人、文章遂有各式各樣。然具備自身的思想,為創作的起碼條件,具備自身的生活經歷,則為另一個基本條件。兩相融合、激發,才能成為作品。

  然文場之上,亦常出現,既無本身思想,亦無本身生活的人。從歷史上看,此等文人,約分數型:有的,呼嘯跳躍,實際是嘍羅角色。或為大亨助威,或為明星搖旗。有的,以文場為賭場,以文字為賭注,不斷在政治寶案上壓寶。有時紅,有時黑,有時輸,有時贏,總的說來,還算有利可圖,一般處境不錯。但有時,情急眼熱,按捺不住,赤膊上陣,把身子也賭上去,就有些冒險了。有的,江湖流氓習氣太盛,編故事,造語言,賣假藥,戴著紙糊的桂冠,在街頭鬧市招搖。

  有的,身處仕途,利用職權之便,拉幾位明星作陪,寫些順水推舟,隨波逐流,不痛不癢的文章發表,一腳踏在文藝船上,一腳踏在政治船上,並準備著隨時左右跳躍的姿態。此種人,常常一舉兩得,事半功倍。然都是湊熱鬧,戲一散,觀眾也就散了。

  四

  歷代研究《史記》的學者,對班固的論點,也並不是完全同意的。裴駰說:「班氏所謂『疏略抵捂』者,依違不悉辯也。」比較含蓄。張守節的《史記正義》,則對班氏進行尖銳反批評,並帶有人身攻擊的氣味。他認為:「作史之體,務涉多時;有國之規,備陳臧否;天人地理,鹹使該通。」他認為這是司馬遷的著述精神。

  「班固詆之,裴駰引序,亦通人之蔽也。而固作《漢書》,與《史記》同者,五十餘卷。謹寫《史記》,少加異者,不弱即劣。何更非薄《史記》?乃是後士妄非前賢!又《史記》五十二萬六千五百言,敘二千四百一十三年事。《漢書》八十一萬言,敘二百二十五年事。司馬遷引父致意;班固父修而蔽之,優劣可知矣!」此即有名的「班馬優劣論」,多為後人好事者所稱引,其實是沒有道理的。班固指出的缺點,並非詆毀;多少年寫多少字,是因為今古不同、時間有遠近,材料有多少造成。並非文章繁簡所致。稱引先人與否,不能決定作品的優劣。張守節因治《史記》,即大力攻擊《漢書》,殆不如裴駰之客觀公正矣。

  「正義」並時有矛盾。在後面談到班固指出的這三條缺點時,他又說:「此三者,是司馬遷不達理也。」使人莫名其妙。

  先黃老,上面已經談過。序遊俠,羞賤貧,前人多以為,司馬遷所以著意於此,多用感情,是與其身世有關。如遭到不幸,無人相助,家貧不能自贖等等。這都是有道理的,通人情的。但我以為,並非完全是這麼回事。司馬遷以續《春秋》自任,六藝之中,特重史學。史學之要,存實而已,發微而已。時代所有者,不能忽略;世人不注意,當先有所見,並看出問題。他對遊俠、貨殖,都看做是社會問題,時代癥結。遊俠在當時已形成能影響政治的一種勢力,從緩解大政治犯季布的案子,即可明顯看出。在貨殖方面,司馬遷詳細記錄了當時農、工、商各界的生產流通情況,它們之間的關係,以及對政治的影響。都是做了深入調查,經過細心研究,才寫出的。兩篇列傳,都是極其寶貴的歷史文獻。

  耕常曰:以上所述,可以看出,班固指摘《史記》三點錯誤,實不足為《史記》病,反彰然表明,實為《史記》之一大特色,一大創造。

  各行各業,均有競爭,競爭必有忌妒。學者為了顯露自己,不能不評譏前人。如以正道出之,猶不失為學術。如出自不正之心,則與江湖藝人無異矣。

  近人為學者,詆毀前人之例甚多,否定前人之風甚熾。並非近人更為沉落不堪,實因外界有多種因素,以誘導之,使之急於求成,急於出名,急於超越。如文化界之分為種種等級,即其一端。特別是作家,也分為一、二、三等,實古今中外所從未聞也。有等級,即有物質待遇、精神待遇之不同,此必助長勢利之欲。其競爭手段,亦多為前所未有。結宗派,拉兄弟。推首領,張旗幟。花公家錢,辦刊物,出叢書,培養私人勢力,以及亂評獎等等。

  以上,均於學術無益,甚至與學術無關。亦不能出真正人才。

  但往往能得到現實好處。為淺見者所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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