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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宋書·範曄傳》(2)


  四

  範曄在獄中,給甥侄們寫了一封信:

  吾狂釁覆滅,豈複可言,汝等皆當以罪人棄之。……

  文章轉進,但才少思難,所以每於操筆,其所成篇,殆無全稱者。常恥作文士。文患其事盡於形,情急於藻,義牽其旨,韻移其意。雖時有能者,大較多不免此累,政可類工巧圖繢,竟無得也。常謂情志所托,故當以意為主,以文傳意。以意為主,則其旨必見;以文傳意,則其詞不流。然後抽其芬芳,振其金石耳。此中情性旨趣,千條百品,屈曲有成理。……

  性別官商,識清濁,斯自然也。觀古今文人,多不全了此處,縱有會此者,不必從根本中來,言之皆有實證,非為空談。年少中,謝莊最有其分,手筆差易,文不拘韻故也。吾思乃無定方,特能濟難適輕重,所稟之分,猶當未盡。但多公家之言,少於事外遠致,以此為恨,亦由無意于文名故也。

  以上是範曄就自己的心情,秉性,學識和為文之道寫的話。信的下半,是談他撰寫的《後漢書》:

  本未關史書,政恒覺其不可解耳。既造後漢,轉得統緒,詳觀古今著述及評論,殆少可意者。班氏最有高名,既任情無例,不可甲乙辨,後贊於理近無所得,唯志可推耳。博贍不可及之,整理未必愧也。吾雜傳論,皆有精意深旨,既有裁味,故約其詞句。至於循吏以下及六夷諸序論,筆勢縱放,實天下之奇作。其中合者,往往不減過秦篇。嘗共比方班氏所作,非但不愧之而已,欲遍作諸志,前漢所有者悉令備。雖事不必多,且使見文得盡,又欲因事就卷內發論,以正一代得失,意複未果,贊自是吾文之傑思,殆無一字空設,奇變不窮,同合異體,乃自不知所以稱之。此書行,故應有賞音者。紀、傳例為舉其大略耳,諸細意甚多。自古體大而思精,未有此也。恐世人不能盡之,多貴古賤今,所以稱情狂言耳。

  ……

  五

  《史記》、《前漢書》,都附有作者的自序,述作者身世,師承,以及著作體例及經過。後來成為大的著述的傳統作法。

  《後漢書》沒有自序,這是因為作者出了事,來不及寫,可以把範曄這一封信,看作是他的自序。沈約引證了全文,並說:「曄自序並實,故存之。」評價很高。

  範曄一生行事,除《後漢書》外,無可稱述,我很喜歡他這封信,認為是一篇很好的文字。人之將死,其言也哀。所說的話,都是從肺腑中來,不會再有虛妄。文章一事,他所知甚多,見解也非常精闢,是真正的經驗之談。對於歷史著述,雖似誇耀,是亦真情。唯獨到了這般時候,才流水一般,說出了天真的話語。

  這時,範曄已經陷入了大痛苦、大寂寞、大無聊之中。四顧茫茫,生死異路。他想起了撰述《後漢書》時的情景,回歸無聊之中。只有這一點,他無愧於心,暫時扶住了他傾斜的靈魂。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他的話不只是真誠的,也是良善的。這就是為什麼,不要以人廢言的道理。

  六

  耕堂曰:餘晚年閱讀史書,多注意文士傳記。發見:文士的官才,和他們的文才,常常成反比。又發見:文士官才雖少,而官癮甚大。不讓他們過一過官癮,好像死不瞑目。有人,偶然一試,感受到官場的矛盾、煩擾、痛苦,知難而退,重操舊業,仍不失為文士;有的人卻深深陷入,不能自拔,蹉跎一生,宦文兩失。退得快的,多為文學真才,卓有成就;陷下去的,多為文學混混兒,其在文壇混,與在官場混,固自相同也。退之一途,又分主動與被動。主動則有抱負,被動則有激揚,皆有利於文字成功。所謂被動,即指政局變化,官場失利,刑罰貶逐之類。

  至於官場不利之因,則有急功近利,輕浮躁進,不識大體,依附非人等等。范曄生長華族,喜好聲歌,結交非類,參與賭博,已屬￿輕浮之流矣。而其初生時,頭部觸磚,或受震盪,因而舉止乖張。此則餘遵弗洛伊德之學說,從生理病理上揣想也。

  1989年2月17日寫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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