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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舊唐書》(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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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王叔文 因為就在同一卷書裡,我接著又讀了王叔文的傳記。王叔文這個名字,是我過去讀柳宗元的文集時知道的。 王叔文並沒有祖蔭,在政府也沒有後臺。他是以偶然的機會上到這個舞臺,充當了短時間的重要角色,得到悲劇下場的。 傳記說他「以棋待詔,粗知書,好言理道,德宗令直東宮。」在一次討論中,他說出了與眾不同的道理:即當太子時,不要干預外面的事,得到太子的信任。「由是重之,宮中之事,倚之裁決。」 棋藝是小技,說這番話也是老生常談,但得到太子的青睞,可不是一件小事。「每對太子言,則曰:某可為相,某可為將,幸異日用之。」這種話,不只違背了他規勸太子的初心,個人的野心,也大大膨脹起來了。太子並沒有覺察到這一點,可能正中了他的下懷。 從此,王叔文「密結當代知名之士,而欲僥倖速進者。」 與韋執誼等十數人,「定為死交」,就是今天說的哥們義氣。 這些死交,史傳只提到九個人的名字,柳宗元排在倒數第二。分工時,他也不過是「唱和」和「采聽外事」,並不是重要人物。 王叔文的當權,帶有偶然性和傳奇的色彩。史稱: 德宗崩,已宣遺詔,時上寢疾久,不復關庶政,深居施簾帷,閹官李忠言、美人牛昭容侍左右,百官上議,自帷中可其奏。王伾常諭上屬意叔文,宮中諸黃門稍稍知之。其日,召自右銀台門,居於翰林,為學士。叔文與吏部郎中韋執誼相善,請用為宰相。叔文因王伾,伾因李忠言,忠言因牛昭容,轉相結構,事下翰林,叔文定可否。 他這個權的來源和基礎,就以我們毫無做官經驗的人來看,也太玄乎了。他的死友們,官迷心竅,卻不承認這點,還在外面,同聲唱和:「曰管,曰葛,曰伊,曰周。凡其黨僴然自得,謂天下無人。」 果然不久,「內官俱文珍惡其弄權,乃削去學士之職。制出,叔文大駭。」 本來,王叔文不一定是做大官的材料,他駕禦不了那麼複雜的政局,應付不了多方面的牽扯關聯。在宮中動動筆還容易,後來又兼上度支鹽鐵副使,這是要見效率的官,就有點無能為力了。因此: 智愚同曰:城狐山鬼,必夜號窟居以禍福人,亦神而畏之;一旦晝出路馳,無能必矣。 周圍的人,顯然都在看他的笑話了。 王叔文是一個書生,好感情用事。他母親死前之一日,他宴請學士和內官,發了很多牢騷,說了很多不應該說的近似市井語言的話。 不久,因順宗久病,皇太子監國,政局大變,王叔文「貶為渝州司戶,明年誅之。」 耕堂曰:史稱王叔文任氣自許,觀其行事,亦無大過,實不同于「陰賊」一型。罹此慘局,亦可傷矣。他的過錯,頂多只能說是「攬權急進」,然於仕途,此亦常規。要之,不自量力所致耳。諺云:政局如棋局,王叔文雖善於弈,其於政治,則經驗甚不足矣。但因此失敗,而使柳宗元「涉履蠻瘴,崎嶇堙厄」,文章大進,成為中國文學史上一大奇葩,亦不幸中之幸歟? (六)初唐四傑 《舊唐書》卷一百九十,是文苑傳。前有序論,首謂: 臣觀前代秉筆論文者多矣。莫不憲章謨、誥,祖述詩、騷,遠宗毛、鄭之訓論,近鄙班、揚之述作。謂「采采芣苡」,獨高比興之源;「湛湛江楓」,長擅詠歌之體。殊不知世代有文質,風俗有淳醨,學識有淺深,才性有工拙。昔仲尼演三代之易,刪諸國之詩,非求勝於昔賢,要取名於今代。實以淳樸之時傷質,民俗之語不經,故飾以文言,考之弦誦。然後致遠不泥,永代作程,即知是古非今,未為通論。 序論做的並不漂亮,都是老生常談,且有矛盾之處。不過為了推出有唐一代作者,才提出以上論點。最後說: 其間爵位崇高,別為之傳。今采孔紹安以下,為文苑三篇。覬懷才憔悴之徒,千古見知于作者。 文苑傳分上中下三篇。上篇主要作家有盧照鄰,楊炯,王勃,駱賓王。 以上四人,文學史稱為初唐四傑,他們的文集,除楊炯外,我皆購置。《王勃集》為木刻本,不知系何種叢書之零種,共六冊,題《王子安集》,紙張刻印,均不甚佳。《盧照鄰集》系四部叢刊本,題《憂幽子集》。《駱賓王集》,系中華書局近年出箋注本,題《駱臨海集》,我都沒有細讀過,印象不深。他們的文體,還沿用六朝時的駢體,曲故連篇,讀起來很費勁。我不怕駢體,駢體自然協調,增加文字的韻味,就是近代的白話文體,也不排斥這類句法和修辭。我怕典故,我頭腦中典故很少,一邊讀文章,一邊又去看注,這實在是一種苦事。古人抒發感情,描述事物,不用直接自然的語言,而用典故去代替,這也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究竟對感情、思想的抒發,是一種局限。 文章之事,傷了自然,任你對仗怎樣工整,用典如何巧妙,總是得不償失的。為什麼王勃那麼多文章,唯有《滕王閣序》那麼通行?《滕王閣序》中對仗的句子那麼多,為什麼又只有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一聯,那麼膾炙人口?還不是因為作家觸景生情,衝口而出,既盡描繪之能事,又流暢自然,通俗易懂所致?駱賓王的名句:「一抷之土未幹,六尺之孤何托」,所以能那麼動人,千古傳誦,也是因為出於自然,得其本真。 文學史上說,他們四人的文風,已不同於六朝,開始向自然活潑的方面發展,我因體會不深,就不在這裡討論了。 盧照鄰的傳記很短,只有六行。說他「因染風疾去官」。 又說「照鄰既沉痼攣廢,不堪其苦,嘗與親屬執別,遂自投潁水而死,時年四十。」也不知得的是什麼病。他曾向當時的大醫學家孫思邈請教,我讀過那篇文章,孫思邈也沒有提供什麼處方,只是向他講述了人易得病之由,及天人一致,順應自然,才得養生,並沒有什麼奇妙之處。《舊唐書》有孫思邈的傳,也引述了這段文字。 王勃的傳記較長。他的祖父王通,即文中子,是著名學者,著有《中說》。「勃六歲,解屬文,構思無滯,詞情英邁。」 可以說是早熟了,但亦早逝。傳載: 久之,補虢州參軍。勃恃才傲物,為同僚所嫉。有官奴曹達犯罪,勃匿之,又懼事泄,乃殺達以塞口。事發,當誅,會赦除名。時勃父福畤為雍州司戶參軍,坐勃左遷交趾令。上元二年,勃往交趾省父,道出江中,為採蓮賦以見意,其辭甚美。渡南海,墮水而卒,時年二十八。 駱賓王的傳記更短,只有四行。內載: 少善屬文,尤妙於五言詩。嘗作《帝京篇》,當時以為絕唱。然落魄無行,好與搏徒遊。高宗末,為長安主簿,坐贓,左遷臨海丞,怏怏失志,棄官而去。文明中,與徐敬業於揚州作亂,敬業軍中書檄,皆賓王之詞也。敬業敗,伏誅,文多散失。 四傑在當時,就被識者認為:「雖有文才,而浮躁淺露,豈享爵祿之器。」中間,楊炯算是比較「沉靜」的,還當了臨川令,傳記裡也說: 炯至官,為政殘酷,人吏動不如意,輒搒殺之。又所居府舍,多進士亭台,皆書榜額,為之美名,大為遠近所笑。 耕堂曰:四人皆早年成名,養成傲慢之性,舉止乖張,結局不佳。人皆望子弟早慧,不及學齡,即授以詩書技藝。此如種植,違反自然季節,過多人工,雖亦開花結果,望其豐滿充實,則甚難矣。神童之說,弊多利少,古有明證,人多不察也。 文字之事,尤其如此。知識開發,端賴教育。授書早,則開發早,授書晚,則開發晚。然就其總的成就來說,開發晚者,成果或大。此因少年感情盛,文思敏捷,出詞清麗,易招讚美。個人色彩重,人生經驗不足,亦易因驕傲,招致禍敗。晚成者,其文字得力處,即不止情感屬詞,亦包蘊時代社會。然沖淡謙和,易失朝氣。固知此道,甚難兩全,實則不可偏廢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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