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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舊唐書》(1)


  (一)《舊唐書》

  《舊唐書》,中華書局四部備要本,共三十二冊,價七元八角八分,削價出售之書也。記得此書,六十年代初,購於天祥二樓,抱書出商場後門,路有煤屑,滑倒,幸未跌傷,興致仍不減。

  此書,前有明人楊循吉、文征明、聞人銓三序,皆述重刊之由,舊書之佳。末有清人沈德潛一跋,對於此書校刊經過及其源流特點,敘述簡明扼要,抄錄如下:

  舊唐書成于後晉時宰相劉昫。因吳兢、韋述、柳芳、令狐峘、崔龜從諸人所記載而增損之。宋仁宗朝,奉詔成新唐書,而舊書遂廢矣。後司馬光作《資治通鑒》,轉多援據舊書,以新書中所載詔令奏議之類,皆宋祁刊削,盡失本真,而舊書獨存原文也。二書之成,互有短長。新書語多僻澀,而義存筆削,具有裁斷。舊書辭近繁蕪,而首尾該贍,敘次詳明,故應並行於世。

  耕堂曰:沈德潛的這段話,是很有見解的,所論甚是。中國傳統,異代編史,也是有道理的。時近,固然容易翔實,然遇有忌諱之處,則反不如過一個時期,容易下筆。但也不能時間過長,要適時為之。有些歷史現象,時間太長,後代人就難以想像,只能靠傳說,仿佛其梗概。例如「文化大革命」,雖只歷時十幾年,青年人就難以印證。有時,甚至說也說不清楚。所以,每一種史書之成就,多是既有當時官方記錄,又有同時代私人的多種記載,再經大手筆,總匯成書,垂諸後世。

  在文字上,也沒有成法。「義存筆削,具有裁斷」,固然不錯。如果弄得過頭,就會失去多數的讀者。我覺得,如能多存史實,文字即使繁蕪一些,對於後人來說,還是有好處。

  人們讀的是歷史,要求多知道一些事情,記事詳盡,文字又美,當然好。只求簡練,減去內容,就不能叫做好史書了。

  所以,筆削之說,常常是靠不住的。很多生動材料,存在於原始記錄之中,後人筆削之時,常將一些靈魂性的材料,以各種理由刪去,就造成不可彌補的損失。

  我就愛讀「繁蕪」的史書。

  史書一事,甚難言矣。司馬遷一家之言,起自荒古,迄于漢武。其所據,有傳說,有載記,有創意。要之,漢以前為筆削前人記載,定其真偽;漢以後,則為他家世職業所在。

  然人際關係,語言神態,全部實錄乎?抑有所推演乎?後人不得而知。歷史無對證,正如死人無對證一樣。唯其無考,人皆信之,無二言也。此太史公著述質量所致,非其他人所能勉強。太史公著述,以客觀取實為主,而貫以主觀感情之激越。遂使古今之情一致,天人之理合一。史實之中,寓有哲理,瑣碎之事,直通大局。後之史書,求其真實,已屬不易,文史之美,無能與比者矣。

  (二)魏征

  魏征傳,在《舊唐書》卷七十一。傳頗長,獨佔一卷,是名臣良將才能有的。

  傳稱:魏征字玄成,巨鹿曲城人也。……少孤貧,落拓有大志,不事生業,出家為道士。好讀書,多所通涉,見天下漸亂,尤屬意縱橫之說。

  魏徵文章做得很好。先為元寶藏典書記,李密很欣賞他的作品。傳中引了他為李唐安輯山東時,寫給徐世勣的信,內有:

  自隋末亂離,群雄競逐,跨州連郡,不可勝數。魏公(指李密)起自叛徒,奮臂大呼,四方響應,萬里風馳,雲合霧聚,眾數十萬。威之所被,將半天下。破世充於洛口,摧化及于黎山。方欲西蹈咸陽,北淩玄闕,揚旌瀚海,飲馬渭川。翻以百勝之威,敗於奔亡之虜。因知神器之重,自有所歸,不可以力爭。……

  等語。可略見其措詞說理之工。但魏征所學為縱橫之術,也就是帝王之學,其目的是輔佐王朝,展其抱負。這就是秦李斯,漢張良,三國諸葛亮所追求和實踐的那種學問。他讀書,並不是為了當作家或學者。《四部叢刊》中,有一部《群書治要》,就是他廣泛讀書的摘要。流傳至今,學術價值很大。

  治國安邦,魏徵用的是儒術。

  傳載:征性非習法,但存大體,以情處斷。我們不能把他列入法家。

  當個法家,其實也並不容易。文詞,口才,膽識,學問,缺一不可。「四人幫」以法家自居,看看他們的文章、學問,實在沒有一人夠格。他們以為法家就是打棍子,造冤案,是把中國的法家貶低成酷吏了。

  魏征善於爭諫,為歷代所稱讚。魏征在事唐太宗之前,曾事李密、竇建德、建成,這些人都是唐太宗的敵人。唐太宗曾說:「朕拔卿于仇虜之中,任公以樞要之職。」就是指此。君臣相得,善始善終,是很不容易的。我們也可以想像,魏征當時處境也有艱難之處。傳中有一段他和太宗的對話,可以看出魏征在爭諫時的審慎態度。

  太宗曰:然征每諫我不從,發言輒即不應,何也?對曰:臣以事有不可,所以陳論。若不從輒應,便恐此事即行。帝曰:但當時且應更別陳論,豈不得耶?征曰:昔舜誡群臣,爾無面從,退有後言。若臣面從陛下,方始諫此,即退有後言。豈是稷契事堯舜之意耶?帝大笑曰:

  人言魏征舉動疏慢,我但覺嫵媚,適為此耳。征拜謝曰:

  陛下導之使臣言,臣所以敢諫,若陛下不受臣諫,豈敢數犯龍鱗。

  以上,可以看出,魏征之進諫,唐太宗之納諫,是有一定的時機的。太宗初年,勵精圖治,正需要有一個魏征這樣的人。這就是宋代人所說的:趕上了好時候。但魏征說話,也是要看勢頭的。

  至於傳說:太宗玩鷂子,魏征至,遂藏於懷中。魏征奏事,故意延長時間,鷂子終於悶死。恐怕不一定是事實。

  魏征晚年,屢次稱疾請遜位,這也是留侯故智,自求保全。其最後所上四疏中,有言:

  昔貞觀之始,聞善若驚,暨五六年間,猶悅以從諫。

  自茲厥後,漸惡直言。雖或勉強,時有所容,非複曩時之豁如也。

  帝王的心態,如此變化,大臣進諫,也就難以從容了。歷史如此,聖賢無術。

  魏征一生還不錯。死後,不久:

  ……太宗始疑征阿黨。又自錄前後諫諍言辭,以示史官起居郎褚遂良,太宗知之,愈不悅。先許以衡山公主,降其長子叔玉,於是手詔停婚。顧其家漸衰矣!

  傳的最後,「贊曰:智者不諫,諫或不智。智者盡言,國家之利。」是對負有言責者的鼓舞之詞。然自古迄今,機緣難得。上下之間,情投之日少,猜忌之時多耳。

  魏徵引用文子的話:同言而信,信在言前;同令而行,誠在令外。我曾抄寫在檯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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