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買《漢魏六朝名家集》記(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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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三 一 《顏氏家訓·文章篇》: 夫文章者……朝廷憲章,軍旅誓誥,敷顯仁義,發明功德,牧民建國,施行多途。 古時,宦途和文途是不分的。文章寫得好,就可以做官。 封建王朝,長期以文章取士。唐宋以前,文學大家,都有官職。一邊做官,一邊寫作。文章好,官聲益隆;官越大,文章也更為人貴重。元明以後,漸漸有了不想做官,只想寫文章的布衣、隱士。各人情況不同,也時有變化。觀其主流,仍以做官為目的。 其實,做官、作文都好,主要根據自身的才能。做官、利民、教民的機會更多一些,效果也更大一些。但自從有了專業作家,為數雖甚少,卻使宦途與文途時分時合。身在文途,自鳴清高,卻不忘仕進;身在宦途,也不忘以文途為退身之路,失意之後,又拿起筆來。 這樣,也就出現了文學與政治的關係問題,並在近代形成了文藝理論上的一大難題。有的文藝評論家,瘁畢生之力,反復談論,也沒有談出人人同意的結果。 這是因為時代和環境,在不斷推移。 二 古時文人,並不忌諱政治。歷代作家,沒有和政治發生過糾葛或牽連的,幾乎沒有。他們以居官為榮,立功立言並重。古文之一大宗為碑、傳、序。這些文章,都以官銜為重,求文者如此,撰文者也都把自己的官職爵位,堂皇地列于文前或文後,讀者也不以引為不清高。 民國以後,最初,還是這樣。雖然封建形式的文章,減少了一些,但文人不輕視官職,仍如從前。即如魯迅先生,也直截了當地說:「僉事這個官兒,並不區區。」對彭袁大總統頒發的文虎章,也寫入日記。 對官職的輕視,和對政治的反感,是在軍閥混戰,以及北伐戰爭之後,因國事日非,官場黑暗,使人民失去了信心,才出現的。 左翼文學興起,最初,很強調政治作用,革命者以為當然,社會上卻有些阻力。三十年代初,出現了第三種人和自由人的文學。所謂自由人文學,當時的理論家是胡秋原。他在上海神州國光社編輯刊物,提出的口號為「勿侵略文藝」。 即政治不要干涉文藝。在論爭時,他還使用了國罵:「管你什麼屁黨鳥派」。 其實,當時的神州國光社,也是有政治背景的。胡秋原在文化界出名之後,不久就當上了十九路軍發動組織的福建人民政府的委員。後來又當上了三青團的中央委員和國民黨的中央委員。 這樣就給人留下了一個印象:文人的言論、主張,和他的實際行動,常常是兩回事。從文場進入官場,這是歷代文人,無可爭議的,一貫的醉心之路。這種道路,已經不是政治侵略文藝,而是文藝侵略政治了。 三 我們的文壇,在過分強調政治若干年之後,出現了反思,要淡化政治。因為政治體現在生活各方面,又提出淡化生活。 也有人進一步提出:文學的起源,不是勞動;文學的基礎,也不是生活。比當時自由人的主張,更倒退了好幾步。當時的胡秋原,還是崇拜普列漢諾夫的,寫過一部很厚的唯物史觀藝術論。 過去大談政治的文藝評論家,現在絕口不談政治了。甚至也羞于談深入生活,不得已,則請作家們去貼近現實。貼近當然比遠離好,就像戀愛一樣。但如果只是到贊助筆會資金的工廠去參觀一下,接受一點紀念品,和經理一同照個像,這種貼近,必然還是兩張皮。 在作品中,政治可以淡化,生活也可以淡化,但作家的生活欲望,不能淡化。他的衣食住行都要改善,要現代化。住房,坐汽車,安電話,自己解決不了,還得給省長、市長寫信求助。作品,希望得個頭獎;團體,希望當個理事;室內,懸掛獎章、證書;機關,爭取評上高級職稱……這些都與政治有關,作家本身的政治,也淡化不了,而且,有越來越濃化之勢。 作品品格的高下,不在作品裡有沒有政治,濃淡如何,而在於作者的用心。李斯的《諫逐客書》,賈誼的《過秦論》,諸葛亮的《出師表》,通篇都是政治,卻是千古流傳的名文。 其實,你願意談也好,不願意談也好,濃化也好,淡化也好,政治是永遠不會忘懷文藝;文藝也不會忘懷政治的。 四 欲提高作品格調,必先淡化作家的名利思想。但這是很難的,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的。 《晉書·陸機傳》: 夫賢之立身,以功名為本;士之居世,以富貴為先。 然則榮利人之所貪,禍辱人之所惡。 陸機是東吳大將陸遜、陸抗的後代。但他不是一個將材,是一個真正的文材。他的詩文,不只在當時,而且在以後,也是無與倫比的。他入仕晉朝以後,不能絕意於功名,以文材而領受大將之職,忘其所以,全軍覆沒,自己被殺不算,還牽連上兩個弟弟。 所以傳記又接著說: 故居安保名,則君子處焉;冒危履貴,則哲士去焉,是知蘭植中塗,必無經時之翠;桂生幽壑,終保彌年之丹。 這都是自相矛盾的話,也就是事後靜觀的話,與當事人的處境心情,常常是風馬牛不相及的。 這些教訓,不只在古代文書裡,就是在陸氏昆仲的文集裡,也不知說過多少遍了。為什麼事到臨頭,不能起作用呢? 這就是傳記所歎息的:「睹其文章之誡,何知易而行難」了。 當時,一般的文人,最初,也不過做極小的官,如參軍、記室、舍人等等。這都是依附權貴的官,安分守己,還好一些,不然一遇政治變化,就會受到牽連。如日常在待人上,在文字上,得罪的人多,危險就更大。 五 官做得最顯赫的,莫如沈約。這人,好像很有做官的才能,會弄點權術。《梁書本傳》,有一段精彩的描繪: 時高祖勳業既就,天人允屬,約嘗扣其端,高祖默而不應。他日又進曰……高祖曰:吾方思之。對曰:公初杖兵樊、淝,此時應思,今王業已就,何所複思?…… 高祖然之。約出,高祖召范雲告之,雲對略同約旨。高祖曰:智者乃爾暗同,卿明早將休文更來。雲出語約,約曰:卿必待我。雲許諾。而約先期入,高祖命草具其事,約乃出懷中詔書,並諸選置,高祖初無所改。俄而雲自外來,至殿門不得入,徘徊壽光閣外,但雲咄咄!約出,問曰:何以見處?約舉手向左。雲笑曰:不乖所望。有項,高祖召范雲謂曰:生平與沈休文群居,不覺有異人處。今日才智縱橫,可謂明識。雲曰:公今知約,不異約今知公。 用簡短文字,在謀劃禪代的緊要關頭,生動而活潑地寫出三個做特大政治交易的人的嘴臉,不愧為史傳傑作。最後所引範雲的兩句話,尤千古發人深思!《梁書》為唐姚思廉撰。 沈約雖以勸進之功,進爵三公,但結果亦不佳。 帝以其言不遜,欲抵其罪,徐勉固諫乃止。及聞赤章事,大怒。中使譴責者數焉。約懼,遂卒。 可見依附皇帝,也不保險。 在宦途上,最失敗的,要算謝靈運。他本來不是做官的材料:「為性褊激,多愆禮度,朝廷唯以文義處之,不以應實相許。」這本來很好,可以盡情遊山玩水,安心寫作了。他卻不認命,以為不見知,常懷憤憤,言行不檢,到處招搖,得罪官吏,最後,竟以莫名其妙的罪名,被棄市了。 1987年12月3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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