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買《漢魏六朝名家集》記(2)


  之二

  前幾年,寫過一篇讀北齊顏之推所著顏氏家訓文章篇的筆記,文章收在《秀露集》。近讀《漢魏六朝名家集》,每集之前,附有作家本傳。我是先讀他們的傳記,然後再讀他們的文章的,就是先知其行事和為人。發見過去那篇讀書記,意有未盡,仍待發揮。今日,雨中無事,室內頗靜,乃於燈下,對照顏之所指與本傳史實,頗多出入,以知文字之事,實難於求是也。

  一、顏說:「班固盜竊父史。」

  後漢書本傳:

  父彪卒,歸鄴裡。固以彪所續前史未詳,乃潛精研思,欲就其業。

  這是子繼父業,和司馬遷作《史記》的情況是一樣的。在過去,這是一種文人美德,怎麼能說是「盜竊」?

  班固後來得禍的原因是:他依附大將軍竇憲,竇敗免官。

  固對子弟、奴僕,教管不嚴,多有非法,得罪過洛陽令。及固失勢,洛陽令把他逮考,遂死於獄中。

  歷史文人,多有為地方官所苦者,唐之陳子昂,遭遇與固相似。

  二、顏說:「揚雄德敗美新。」

  這是指,揚雄寫過一篇題為《劇秦美新》的歌頌王莽的文章。

  前漢書揚雄傳沒有提到這篇文章,後來還有人為他辯誣訟枉,說他沒有仕莽經歷。

  前漢書對揚雄的描述,是很客觀的:

  雄少而好學,不為章句,訓詁通而已,博覽無所不見。為人簡易佚蕩,口吃不能劇談,默而好深湛之思。清靜無為,少嗜欲。不汲汲于富貴,不戚戚於貧賤,不修廉隅以徼名當世。家產不過十金,乏無儋石之儲,晏如也。自有大度,非聖哲之書不好也,非其意,雖富貴不事也。

  又說:

  及莽篡位,談說之士,用符命,稱功德,獲封爵者甚眾,雄複不侯,以耆老久次,轉為大夫,恬于勢利乃如是。

  這樣一個人,後來竟牽連到政治事件中,並投閣企圖自殺,還留下一個惡名。

  京師為之語曰:惟寂寞,自投閣;爰清靜,作符命。

  這是什麼道理呢?當然,和他的性格有關。前面所引「簡易佚蕩」,和他在《劇秦美新》一文中自稱:「臣常有顛眴病,恐一旦先犬馬填溝壑,所懷不章,長恨黃泉,敢竭肝膽,寫腹心,作劇奏美新一篇。」可以看出,他雖有高尚之心,好古而樂道,但缺乏操守之志。看到周圍的人,升官晉爵,名利雙收,他也就不甘寂寞,躍躍欲試,獻文一篇,取悅王莽。

  這種情況,在「四人幫」炙手可熱,不可一日之時,並不陌生。類似《劇秦美新》之作,也並不少,時至今日,仍從舊日報刊上,常常見到。那些言詞的卑污,心態的可恥,較之古人,真可以說是「踵事而增華,變本而加厲」。

  我讀了揚雄這篇《劇秦美新》,雖不甚懂,感到也不過是一篇歌頌新朝新帝的應酬文字,並沒有多大的「政治問題」。

  就因為他歌頌的是王莽,所以永遠背上了黑鍋。

  至於那些直接間接,委曲、婉轉或借古諭今,或將今比古,向「四人幫」獻媚獻策的文章,戲劇,詩詞,小說,多數將作為失誤,用覆醬瓶。少數出自名人之手,以後是否被人寫入本傳,編入本集,就難說了。

  從傳記裡看到,揚雄是個可笑的人物,也是個可愛的人物。他的著作,當然不會因為一篇「美新」,失去全部價值。

  我還有一本他著的《法言》,四部叢刊本。

  《法言》之十三為孝至。其文曰:「孝莫大于甯親,甯親莫大于甯神,甯神莫大於四表之歡心。」

  我很欣賞這幾句話,願家有老親者,深思而力行之,這是孝的最高境界。揚氏著作,言詞古奧艱深,然其切合實際,有見有識,類多如此。

  三、顏說:「蔡伯喈同惡受誅。」

  這是指他和董卓的關係。《後漢書本傳》:

  中平六年,靈帝崩,董卓為司空,聞邕(伯喈名)名高,辟之,稱疾不就。卓大怒,詈曰:我力能族人,蔡邕雖偃蹇者不旋踵矣!又切敕州郡舉邕詣府,邕不得已到……

  及卓被誅,邕在司徒王允坐,殊不意言之而歎,有動於色。允勃然叱之曰:董卓國之大賊,幾傾漢室,君為王臣,所宜同忿,而懷其私遇,以忘大節。今天誅有罪,而反相傷痛,豈不共為逆哉,即收付廷尉治罪。

  蔡伯喈為董卓逼迫,到他那裡做了一些事,中間還曾想逃走。可是當董卓死後,他又為他歎了一口氣,遇見了王允這種隨便加人以罪名的「司徒」,就把老命送了。

  《後漢書》的作者,在傳後,寫了一段「論」。對蔡伯喈一生的流離坎坷,不幸遭遇,三致意焉,是一段很有感情的文字。

  蔡的事蹟,還被編為盲詞戲曲,千古流傳。

  文士依附權貴,凶多吉少,多有教訓,蔡氏當明此義。既為所迫,迫者已死,即當離去。何以又坐在新的權貴面前,發出歎聲?是感情衝動嗎?

  四、顏說:「劉楨屈強輸作。」

  《三國志本傳》:

  其後太子嘗請諸文學,酒酣坐歡,命夫人甄氏出拜,坐中眾人鹹伏,而楨獨平視。太祖聞之,乃收楨。減死輸作。

  這個故事,蒲松齡曾寫進《聊齋》。其實是件小事,也談不上倔強不倔強。太子高興,叫夫人出來和作家們相見,當然不是為了叫人們都伏下。如果都伏下,那又叫她出來幹什麼?劉楨可能少個心眼,沒想到這是不能平視的,於是就獲罪了。可怪的是,出面干涉的不是曹丕,而是曹操。他當然是從政治上考慮的。這與後來王勃的遭遇極相似。

  《舊唐書·文苑傳》:

  沛王賢聞其名,召為沛府修撰,甚愛重之。諸王鬥雞,互有勝負。勃戲為檄英王雞文,高宗覽之,怒曰:據此,是交構之漸。即日斥勃,不令入府。

  一篇遊戲文字,召來失業,高宗也是從政治上考慮的。

  以上,是指顏之推,用寥寥幾個字,概括作家的生平行事,多有言過其實之處。

  一個人的幸與不幸,固有其個性的原因,但還有歷史、環境、所遇,多種原因。也很難分清主次。顏之推為了教育子弟,強調一下個人修養,也是情有可原的。但忽視歷史與客觀的原因,則使不幸的作家,蒙冤更深,對子弟的處世,也沒有好處。

  1987年11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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