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買《漢魏六朝名家集》記(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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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一 這只是初刻,共四十家,分裝三十冊。起漢枚叔,迄隋煬帝。續刻七十家,未見,恐未出書也。 此書為丁福保字仲祜(一八七四——一九五二)編輯。丁氏原學醫,在上海開辦醫學書局,他印的醫書,我未見過,卻購置了他編印的幾種文學書。除此書外,有《全漢三國晉南北朝詩》,《唐詩紀事》,《歷代詩話》。另買關於古錢的書兩種。 他還印一些有關佛學的書。 他好像有些資財,從他的筆記中看到,袁世凱的二公子袁克文的一些古籍、古錢,都抵押在他手中。 當然,除去有錢,他還是個有學問的人,不然,就只能印書,不能編書;或所印之書,也都是烏七八糟,坑騙讀者之物了。 魯迅先生,曾經對他編印的書,表示滿意。他在寫給王冶秋的一封信中說,如果想買嚴可均的全上古……六朝文,還不如買一部丁福保的《漢魏六朝名家集》,既簡便又實用。 我就是按照先生的意見,買這部書的。書很新,粉連紙,四號字排印。扉頁標明:宣統三年七月出版,上海文明書局發行。蓋較後印行之本也。 丁氏曾就讀于南菁書院,學有淵源,很是用功。從他為此書和其他著述所撰緒言中,可以看出,他的治學方法,是很嚴肅的。趣味學識,是很廣博的。作為一個出版家,印的書雖不甚多,卻給讀書界、出版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較之那種唯利是圖,無視社會效益的書店老闆,實不可同日而語。 在丁氏之前,彙集古人文章成集,系統編為大書,已有張燮所輯七十二家集;梅鼎祚所輯文紀;張溥所輯一百三家; 嚴可均所輯全上古……六朝文。皆因卷帙浩繁,價錢昂貴,購置閱讀,均有不便,流傳不廣。丁氏此編,書型小巧,排印清楚。價錢為中人所及,(據丁氏自撰長篇廣告,此書定價十元,實價五元。)銷路可觀。書存至今,已成古籍,餘甚愛之。 在前人基礎上,再出新編,就不能不指出前人的一些缺點,及自己的一些優長。丁氏也不能免俗。他在緒言中,特別指摘了張溥所編中的一些錯誤。其實,也只是枝節,張氏的勞績,不會因此而被忽視的。 又如從史書、類書輯錄殘篇斷簡,零章短句,勉強成篇或成集,是魯迅先生指出的嚴可均書中的現象。而丁氏書中,這些現象也存在,他是參考了嚴書的目錄而後成書的。如第一冊,枚叔、司馬長卿、司馬子長,三個人的文章,才薄薄一冊。司馬子長只有文章四篇,一共四頁。能稱為集嗎?再就是有些作家的文集,過去已有成書,並有序跋,方便讀者。 丁氏多刪汰不錄,也是一個缺點。當然,以上所指,也是枝節,不能淹沒他的勞績。 丁書在編輯上的好處是:在全書之前,冠以初刻四十家姓氏錄,實為作家小傳。每集之前,又有作家在史書上的本傳,或錄四庫全書的提要,這就彌補了序、跋缺少的缺陷。 今人對作品的介紹,請作者自述,多陰陽怪氣,放蕩無根之言,識者笑之,不識者,以為狂徒。編者代言,亦多不著邊際,無關痛癢之詞,等於沒說。此蓋一時風氣所致,古籍序跋中,從未見也。 此書既出版於「宣統三年」,則正當民國成立,一切都在變革之時。文運亦然。丁氏在緒言結尾,有一段牢騷文字,抄錄於下: 窺情萬象之際,留連視聽之區,既與世而推移,亦隨文而升降矣。今者,歐美東漸,變革將及乎文字,附之以東瀛學派,名詞既別,塗轍遂殊。舍雅而就鄭,將長此滔滔而不返乎?或天未喪文,如昌黎蔚起于巨唐,振八代之衰,而遠宗揚馬,亦未可知也。嗟乎!湘綺一老,將稅駕于桑榆:桐城吳氏,倏已拱乎墓木。茫茫來哲,渺渺予懷,才難然乎?非所逆睹已! 其言詞心態,可以說是很傷感的了。其實是一種杞憂。文運如天運,總是向前運行的。阻止新生,既不可能,廢棄舊有,也是妄想。高山流水,匯細流而成江河。細流可斷,江河之流,萬古不斷。湘綺何人,吳氏何功?五四以來,文學之域,不乏昌黎之才,且有過之。應對前景樂觀,不應以泥沙泛起,魚龍混雜,而疑江河澎湃之勢,衝擊之力。腐草朽木,浮萍野鶩,終有被淘汰澄清之一日。久處湖海,慣遊江河者,固無須望而生畏,更無須悲觀也。 雖然如此,歷史江河,並不淹沒真正之人才。時至今日,昌黎自昌黎,固無論矣。即王湘綺、桐城吳氏,亦自有其文學歷史地位,並不因歐化、白話,陳獨秀、胡適,而消減其影響。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此天地公平,雖有傾倚,不失允正,非以私心邪念作轉移之規律也。 丁氏所謂:「大輅詎有椎輪之質,子孫甯留祖父之容」,既不合乎自然規律,也不合乎歷史規律。文學總是向前發展的,也總是帶有前人的成份的。 1987年11月24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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