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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求闕齋弟子記》(2)


  二

  王定安撰寫的《求闕齋弟子記》中的《家訓》部分,實際就是我們常見的《曾文正公家書》,不過免去了上下款及年月日。分為《寄諸弟》、《寄弟國潢》、《寄弟國華》、《寄弟國荃》、《寄弟貞幹》、《諭二子》、《諭子紀澤》、《諭子紀鴻》。所收亦略少,只有薄薄一冊。

  中國自古以來,有很多家書、家訓行世。然多流傳不廣,有些只存在自家的祠堂中。曾國藩的家書,卻不得了,流傳了幾十年,差不多讀書人家,都會有一部。因為他是近代「聞人」,官職又高,他的思想,為封建統治者所推崇,儒學子弟所信仰。五四以後,才逐漸冷落下來。但在一部分家長心中,還認為是教育子弟的必讀之書。

  我上中學的時候,父親寄給我一部《曾文正公家書》,是大達圖書公司的排印本(即當時所謂一折八扣書)。父親還附了一封信,大意是:他幼年家貧,讀書不多,今以此書授我,願我認真閱讀。信寫得很帶感情。我年幼不懂事,那時正在閱讀革命書籍,對曾國藩等人很反感,且甚瞧不起大達印的書。隨即給父親回了一封信說:以後不要再買這種書,這種書在保定街頭,到處都有,沒有人買……我想父親接到信,一定會很不高興,但也沒有來信責備我,以後也沒有再給我寄過書。我帶回家中的書,父親從來也不看,也不問,只說我是個書呆子。中年以後,我才認真讀了這部書。

  因此我想到:所謂家書家訓之所以流傳,不一定是因為它的內容,多半是由於寫信人的權勢和聲望。他的說教,即使當時,受信人也不一定聽信。例如曾國藩的家書,前後言論,並不完全一致。對於一個人,例如對曾國荃,在曾國荃未顯達與已顯達之後,所談所論,就有很多不一樣。有很多順時應勢,矛盾依違,甚至吹噓拍馬之辭。這還說得上是兄弟間的真誠感情嗎?

  再說,家庭已經是朱門侯府,子弟已經是絝絝少爺,還教他「書、黍、魚、豬」,會有效果嗎?

  對於廣大讀者,則有環境和時代不同,心意能否相通的問題。我幼年時,在中學課本上,讀曾國藩的家書,就覺得不如讀鄭板橋的家書親切。因為鄭雖是縣令,他弟弟究竟是農民,和我的生活距離小,所談事物,容易理解。曾國藩是太子太保,是爵相,即使他談的也是普通道理,總覺得和我們平民的心思,不能相通。因此也就不能完全相信,總覺得其中有什麼虛偽的地方,言行不一致的地方。

  這當然不是一筆抹殺曾國藩的家書。他的家書,自有它多方面的價值,現在還有很多人在研究。另外,他的家書和他同時代的要人們的家書相比,在指導讀書,談論詩文,討論書法,研究刻書等方面,見解雖不見得高明,讀後還是使人有些收穫的。比起左宗棠的家書,就顯得有學問多了。左氏的家書,我有仿宋排印本兩冊。其中多談家務雜事,少談文史。

  至於時代不同,思想變化,那就更難說了。我認為,現在不會有家長,再叫孩子們去讀曾氏家訓。八十年代的中國青年,將不知他的「進德、修業」為何物。

  我的結論是:凡是家書、家訓,只能對當家長的人,有影響,有用處。對於青年人,總是格格不入的。

  但是,什麼話也不能說得太絕對。聽說,曾氏的後人,情況還是不錯的。這也可能是他們先世的遺澤,包括家書、家訓,起了一定的作用。

  耕堂曰:鹹同之世,湘鄉曾氏,號稱偉人。對內盡忠於異族,對外屈膝於列強。接連討伐起義之民眾,極盡殘酷。殺人日多,聲勢益隆。曾氏自言其初衷:為解君父之憂,不畏後世之譏。後雖亦自省:內疚神明,外慚清議,蓋飾詞耳。早已蓋棺論定,實已無案可翻。然政治風雲,究非個人私事,時代如彼,對曾氏亦應論世知人。

  當其顯赫之時,正如長江上往來船隻,無一艘不插曾氏旗號,他的一言一行,亦無不為人師法。其所著述,人手一編,眾口一詞,不敢異議。然僅至民國初年,新的學說興起,革命者已視彼為糞土矣。因知偉人之言論,其價值,隨時代之變化,或因其權勢之消長,必有所升降。其升也迅,其降也速;其勢也隆,其消也無聲。萬世不移,放之四海而皆準,乃誇張之說法。傳人之論如此,名人之論亦如此。在歷史長河中,一種言論,一種學說的沉浮現象,是常見的。它是與時代要求,社會現象相關聯的。但一種學說沉落之後,有機會再為浮起,無論如何,不會再有當年的聲勢和影響。對曾國藩的家書、家訓,也要這樣去看。

  1987年9月2日寫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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