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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求闕齋弟子記》(1)


  一

  求闕齋,系曾國藩齋名,撰者王定安曾供職他的幕中,小有文名,過去提到的《湘軍記》,也是他的著作。文師桐城,對自己的史才,也頗自負,實際上並不高明,但史法還是可以看出一些來的。這部書,實際上是曾國藩的傳記資料。

  據扉頁,此書光緒二年,刊於都門,板存硫璃廠東門桶子胡同龍文齋。李鴻章題署。

  書價十六元,購自何地,已不能記憶。白粉連紙印,刻工不精,筆劃時有錯亂,京板之通病。有七千卷書樓孫氏記印章,朱、黃二色斷句,通讀到底,可謂用功之士矣。

  全書共十六冊,三十二卷。分《恩遇》,《忠讜》,《平寇》,《剿撚》,《撫降》(李世忠),《馭練》(苗沛霖),《綏柔》(包括天津教案),《志操》,《文學》,《軍謨》,《家訓》,《吏治》,《哀榮》等節。

  此書購於讀太平天國史料,興趣正濃之時,然書到較遲,不久即逢浩劫,未及細讀。今又檢出,心情已非往日。太平天國史料,多已束之高閣,興趣已成過去。寫來寫去,讀來讀去,所謂天國之夢,不過驚醒於「自相殘殺」四字而已。非曾氏兄弟之功業也。

  當金田騷動之時,天主耶穌,本非中國之物,塾師炭夫,亦非群眾景仰之人,何以登高一呼,萬夫雲從?此因人民深陷水火,求生之念甚切,亟思有人拯救,並不顧及前途吉凶,到底如何。遂於短期之內急轉直下,掩有半部江山。曾、左之徒,初以封建道統,號召地主子弟反抗異端,而曠日持久,未見成效。終以天國內訌,乃告功成。此非曾、左封建道統之勝利,乃洪楊本身封建道統之勝利也。歷史如此嘲弄人民可不知畏乎?

  今讀此書,《平寇》一節,略而不讀,從《剿撚》開始。

  由弟子記其先師言行,成為著述,古代多有。《論語》就是一部弟子記。但像《求闕齋弟子記》這樣卷帙浩瀚的書,還是少見的。這是因為曾國藩去世不久,威名未消,他手下文武,仍在掌權。把老師的文功武略,弄得冠冕一些,大家的臉面,都會增添光彩。

  曾國藩對付太平軍,是用深溝高壘,長期圍困的辦法。對付撚軍的辦法,則經過幾次改變。最初,鑒於僧格林沁的慘敗,他向皇帝疏奏:他本人不能騎馬,不能像僧親王那樣,身不離鞍,晝夜窮追。他主張用重鎮堵截的辦法,並說這是他的所長。然而他的措施並不見效,引起朝廷的不滿,有的禦史還上摺子,請求對他「略加貶抑」,朝廷雖然沒有採納,但對他的態度,已經遠不像「發逆」未平時那樣倚重了。

  後來,他又採用追、堵並重的辦法,收效也不大。撚軍之敗,還是敗在潘鼎新屬下的洋槍隊上,正像帝國主義參與其間,遂使太平天國失利一樣。

  撚軍的馬隊,實在厲害。王定安描述道:

  然旋滅旋起,且益狡悍。每偵官軍至,避走若不及,或窮追數晝夜,乃反旗猛戰,以勁騎分兩翼,抄我軍馬。

  呶人,慓,疾如風雨,官軍往往陷圍不得出。賊尤善用長錨,巨者逾二丈。我軍以槍炮轟擊,賊馬聞槍聲,騰撲愈猛,瞬息已逼陣,槍不得再施。又喜以一步挾一騎,為團陣滾進,官軍以此益畏之。

  曾國藩屢次承認,官軍的馬隊,遠不及撚軍。不過他提出的清圩政策,確實給撚軍造成了很大的困難。王定安寫道:

  自撚逆擾亂以來,據蒙亳村堡為老巢,居則為民,出則為撚,若商賈之遠行,時出時歸。其回竄也,皆有莠民勾引。

  清圩以後的情形,則是:

  厥後任賴由泗宿入懷遠,牛烙洪由永城入亳州,皆欲回巢,糾黨裝旗。各圩寨閉門與賊絕,賊徘徊懷遠,幾及一月,卒不得逞。從此賊遂四出不歸,以迄於滅。

  但是,曾國藩的「剿辦流寇,原不可以無定之賊蹤,改一定之成局」的老成持重的主張,因師老無功,朝廷不再耐煩,就叫李鴻章把他換掉了。

  同治七年正月,西撚首領張總愚,從陝西轉戰到京畿以南,雄縣一帶。京師戒嚴,清廷大恐,幾乎把全國得力的將領都調來會剿。左宗棠到了定州,他向皇帝疏陳的方略中,也有一段對撚軍的描述:

  臣維撚匪慣技,在飄忽馳騁,避實乘虛。始猶馬步夾雜,近則掠馬最多,即步賊亦均乘馬。臨陣則步賊下馬,挺矛攢刺,而騎賊分剿官軍之後。其乘官軍也,每在出隊收隊,行路未及成列之時。遇官軍堅不可撼,則望風遠引,瞬息數十裡,俟官軍追及,則又盤折回旋以疲我。其欲東也,必先西趨;其欲北也,必先南下。多方以誤我……

  從以上所引,可略見當時撚軍之聲勢,軍容,戰術,以及進止聚散的情形。此次,撚軍曾打到我的家鄉安平、深澤、深縣、饒陽一帶,給當地人民留下了深刻印象。我幼年還聽到母親講「小閻王造反」的故事,當時不知小閻王是誰,現在才知道是張總愚的綽號。

  那麼多馬隊,馳騁在大平原,可謂壯觀。閉目凝思,宛如再現。故鄉近代,凡經戰爭逃難生活三次:一即小閻王造反;二義和團抗擊洋人;三抗日。前二次,母親一輩經歷之。

  1987年8月26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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