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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李衛公會昌一品集》


  進城以後,我買了不少叢書集成的零種書,其中包括一些政治家的文集。書籍發還以後,我還住在小屋裡,大書靠牆壘好,這些小型書本,就堆在方桌底下。那時與張君同居。

  一天我下班回來,張告訴我,她把那些小書都處理了。處理是很方便的,出門就是一個廢品收購站。我沒有說什麼,除去一些雜書,有幾部成套的文集,也被處理掉了,包括範文正公全集。都是很新的書,道林紙本。

  惋惜之情,與日俱增。商務當年印的這些書,版本小巧輕便,印刷清楚,校對可靠,斷句可信。現在有些新印的古籍,前言說明根據的什麼珍本,參校了多少善本。別的不講,只看標點,就錯誤百出,有的實在是笑話。書裝訂得很厚,是為省工;用紙粗糙,是為了料賤,與商務印本相比,有今不如昔之歎。張君處理書,以書本大小為取捨,不懂書的內容,因為她只讀過一些唐詩宋詞和外國小說。也可能只是為了走路方便,吃飯時腳下清爽。

  還好,床鋪下面的沒有動。這部《李衛公會昌一品集》,當時就屈尊在那裡。

  《李衛公會昌一品集》,叢書集成初編,據畿輔叢書本排印。不到三百頁的書,卻分裝四冊,老年人讀起來,輕巧方便,有不可言之妙。

  李衛公就是李德裕,唐武宗時名相,新舊唐書均有傳,傳都寫得很長,記其功業事蹟。

  舊書卷一百七十四,史臣稱讚他的「禁掖彌綸,岩廊啟奏」時說:「語文章,則嚴馬扶輪;論政事,則蕭、曹避席。」

  評價很高。談到他的缺點,則說:「不能泯是非於度外,齊彼我於環中。」這指的是他同牛僧孺等人的朋黨鬥爭。「與夫市井之徒,力戰錐刀之末,才則才矣,語道則難。」

  新書卷一百八十,對他的缺失,說得比較委婉:「寧明有未哲歟?」

  道與哲,都是很玄妙的,很難捉摸,也就很難判斷有無。

  對歷史人物,我們只能信任史書的論斷評價。近人呂思勉著《隋唐五代史》,稱李德裕為人賊險陰狠。魯迅在《唐宋傳奇集·稗邊小綴》中,也說這人最後流竄嶺南,是因為傷人太多,自食其果。魯迅是從那篇傳奇小說《周秦行紀》談起的。

  李的門徒寫了這篇小說,署上牛僧孺的名字。小說是自述體,內容不止對當今皇帝大不敬,主人公並于冥冥之中,與前代皇后楊貴妃結合。然後,李德裕作《周秦行紀論》,咬牙切齒,羅織罪名,落實到牛的身上,欲置之死地而後快,那文字真可以說是帶有血腥味道。

  奇怪的是,這篇小說,一直署著牛僧孺的名字,流傳下來。當時皇帝,並未追究此事,牛本人也不曾辯誣自解,遂成為文學史上一樁奇異公案。這是因為,李黨的這種栽贓做法,手段和目的太明顯了。皇帝不會相信,讀者也不會相信的。

  小說寫得確實好,為歷代文學史家們稱許。在當時可以說是富有開拓精神,並闖入了一個禁區。使人又奇怪的是,作者既有這般才能,為什麼不自行創作,卻去幹這種事?為什麼除此以外,又別無作品流傳,卻把版權白白送給了敵手?

  李慈銘在他的日記中說,唐代的傳奇小說,多是考不中進士,或考中進士而窮極無聊的人所為。故多荒唐之言,並好造作、揭露他人陰私。這當然不能一概而論。

  我現在讀的一品集目錄中,原有這篇小說和李德裕的《周秦行紀論》,都為編者刪去。注云:朋黨之見,不足示後。

  蓋為鄉賢諱也。李德裕是趙郡人。

  古代的所謂朋黨,大概就是政見相同的集團;其間的鬥爭,就是政見不和吧?

  李德裕在《論侍講奏孔子門徒事狀》一文中說:「西漢劉向云:昔孔子與顏回、子貢,更相稱譽,不為朋黨。禹稷與皋陶,轉相汲引,不為比周。何則?忠於為國,無邪心也。」

  在《朋黨論》中,他又說:「治平之世,教化興行,群臣和于朝,百姓和于野。人自砥礪,無所是非,天下焉有朋黨哉!仲長統所謂:異同生是非,愛憎生朋黨,朋黨致怨隙是也。」

  這些見解、說法,都是無可挑剔的。實際鬥爭起來,劍拔弩張之際,恐怕就做不到,甚至反其道而行之了。唐宋以來,朋黨間的鬥爭,得勢者都是把對手流竄得越遠越好。

  耕堂曰:今讀李衛公失意後所作詩文,亦多悟道之言。豈人之一生,窮極潦倒之時,則與道近;而氣勢焰盛之時,則與道遠乎!

  1987年5月1日寫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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