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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丁酉北闈大獄紀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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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的科舉制度,不過是朝廷取士的一種手段,士子上進的一個階梯,但它卻能在中國戲曲、小說、詩歌各個藝術領域,占很大位置,篇目繁多,層出不窮。並通過它,反映出倫理、道德,榮辱、沉浮,人生遭際和社會心理的各個方面。這不能不使人驚奇。 科舉不單純是可以考中秀才、舉人、進士,主要是可以做官。做官就不是一個人的事了,它要影響家庭,影響父母、妻子、親朋故舊。十年寒窗苦,一朝人上人。其中還富有偶然性,甚至戲劇性。京劇中的《連升店》,最能反映這一點。 一旦中了,則為世俗景慕;屢試不第,就成了念書人最大的悲哀。 關於科舉,我所知甚少,前些日子聽說有一本專著要出版,也沒得買到。至於八股文到底是怎麼個做法,也一直弄不清楚。只知道,這件事很嚴重。考場叫闈,住房叫號,主持其事的,都是朝廷派的大官。主考官以下,又有很多房官。 試題保密,卷子彌縫,進場搜索,飲食大小便都不許出來。但還是有私弊。有關節,有夾帶,有冒名,有槍替。因此,科舉史上,屢興大獄。 《丁酉北闈大獄紀略》是《痛史》的第三種,也是薄薄的一冊,書前有順治十七年信天翁的題記。文字體裁,都不及《哭廟紀略》。 這是清朝初年科場的一次大獄,牽連很大,死人不少,被揭發的問題,主要是「賣關節」。 這批考官: 雖名進士,然皆少年輕狂,浮薄寡慮。其間雖未必盡貪財納賄,而欲結納權貴,以期速化,攬收名下,以樹私人,其用心則同也。然徑竇囑託甚多,而額數有限。 闈中推敲,比之閱文以定高下者,其心更苦。 考官斬首,新中式的舉人,也都倒了楣,接連逮捕入獄。 後經天子恩典,舉行複試。「每人以滿兵一人夾之」,士子們怕交白卷,遭極刑,只好戰戰兢兢「盡心構藝」。 然而,殺頭也好,籍沒充軍也好,科場既是獵取名利的最有效手段,其中流弊就不能根除。清代中葉以後,朝廷對於此中的事,也就眼睜眼閉了。每到各省該放考官的時候,皇帝總是選出一些他所喜歡的在京文官,叫他們去充任「學政」,並下諭旨:「某省著某某人去!」被命的人要陛辭謝恩。 這是皇帝對他們的一種特殊恩典。知道他們當京官清苦,故意叫他們到外地去弄些「外快」。所以文官們都盼著這一任命,高高興興地離京,一路之上,遇見風景名勝,還要吟詩作賦,等任務完成,滿載而歸,再刻一本日記或詩集。 遠在唐朝,就有人看出科舉不是好辦法,但礙於朝廷功令,大家只好走這一條路。唐朝的許多詩人,都有進士及第的頭銜,並不證明,這一制度,真能網羅人才,失去的,恐怕比得到的多。所以羅隱感慨地說,科舉取士,「得之者或非常之人,失之者或非常之人。」明達之士,都不以中與不中論英雄。 平心而論,封建帝王選擇了這樣一種方法,也自有他的難處,不如此,又何以考成殿最,平息紛競?他那時又不能成立人才開發中心,舉行公民投票。這樣做,權當抽籤撞運罷了。 小說描摹科舉的很多,以《聊齋》寫得最好。作者一生考試不利,感觸體會很深,所以寫來入木三分。寫得最好的,還是他那篇短小的故事,題目忘記了,故事是:兄弟二人同去應考,正值熱天,婆婆監督兩個兒媳廚房做飯。一會兒報喜的喊老大中了,婆婆就笑著對大兒媳說:「你快出去涼快涼快吧!」大兒媳高興地走了,只剩下二兒媳一個人擀面。過了很久,忽報二兒子也中了。二兒媳當即把面杖一扔,說:「我也涼快驚快去。」 作家用很少的字,寫出了應考時,一家人的心理,神情,焦慮,盼望,嫉妒,得意。人情世態,都在其中了。 1985年5月27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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