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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朱熹傳》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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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現在讀的《朱子文集》,是叢書集成中的正誼堂全書本,共十冊。清康熙年間張伯行編訂。我另有四部叢刊本《朱文公集》,也是十冊,是根據明刊本影印的。兩相對照,張本刪去的東西很多,主要是詩和奏議。他所編入的書信回答,都是關於性理之學的論辯,所錄少量雜文,也都是與理學有關的。張伯行是清朝的理學家,用各取所需的方法,編輯了這部文集。紀曉嵐在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中,對此曾加以嚴厲評譏。 這樣編輯的文集,當然是有很多缺點的。不過,商務印的這部叢書集成,書版小巧,印刷清楚,校對也算精審,讀起來很方便。而我那部四部叢刊本,因為是縮印,字體有些模糊,老年人讀起來費力,只好作為參考之用,束之高閣。 張本前面附有朱熹本傳。 熹生於建炎四年。成名很早,年十八貢於鄉,中進士第。 但官一直做得不順利,有人為他統計,「登第五十年,仕於外者九,考立朝僅四十日。」主要是因為他的主張,與當時的朝論不合,皇帝不肯重用他。淳熙六年,朱熹上疏言事,皇帝讀了大怒說:「是以我為亡君也。」宰相趙雄言於上曰:「士之好名,陛下疾之愈甚,則人之譽之益眾,無乃適所以高之?不若因其長而用之,彼漸當事任,能否自見矣。」上以為然。 這是宰相替他說了好話,救了他。歷史上常有這種例子,有人自以為忠,向皇帝直言進諫,結果惹得皇帝大怒,闖下殺身大禍,這時就常常有人,從旁講這一類好話,使言者轉危為安。不然,這也要看在什麼時候,遇見什麼皇帝。南宋之時,國家偏安,人材為重,注意影響,皇帝的脾氣也好些。 如果遇到的是清朝雍正乾隆那樣的「英明之主」,就不聽這種勸告。他們要想對付哪一個人,是先收集能使此人名聲掃地的「材料」,或是動用酷刑,叫他招承一連串聳人聽聞的罪狀。 這樣一來,就是殺了這個人,他的名譽也不會再在群眾中存在了。 因為朱熹賑濟災民有方,皇帝稱讚說:「朱熹政事卻有可觀。」可見他還是有一些實際工作能力的。四部叢刊本的文集中,就保留了不少他從吏時的文書。 但他是繼承周、程之學的,不甘心做地方官,而是想把他心目中的道統,推行于天下。他屢次上書,都是不合時宜的話,既惹得皇帝厭煩,也得罪了不少權貴。於是他的下場,就和他的前輩程頤一樣了。 先是吏部尚書鄭丙上言:「近世士大夫,有所謂道學者,欺世盜名,不宜信用。」後來監察禦史陳賈又對皇帝說:「臣伏見近世道學,其說以謹獨為能,以踐履為高,以正心誠意克己復禮為事。若此之類,皆學者所共學也,而其徒乃謂己獨能之,夷考其所為,則又大不然。不幾於假其名以濟其偽邪?」 這樣,政府開始禁止他的學說。 後來因為他得罪了韓胄,韓竟誣他「圖謀不軌」。把他和他學生,定為「偽黨」、「逆黨」,有人還上疏「乞斬朱熹」。 此時,他的「從遊之士,特立不顧者,屏伏邱壑,依阿巽懦者,更認他師,過門不入。甚至變易衣冠,狎遊市肆,以別其非黨。」這種情景,和十年動亂中有些人的遭遇,何其相似!也可以說是夠悲慘夠淒涼的了。他活了七十一歲,死後才得平反。 我對朱子的學說,因為缺少研究,不敢妄加評議。但我尊重這位學者,我買了不少他的著作。除了兩種文集外,寒齋尚藏有《朱子年譜》一部,他輯錄的《三朝名臣言行錄》和《五朝名臣言錄》各一部,《近思錄》一部。此外還有《詩集傳》和《論語集注》等。 他的一生,除去極力宣傳他的正心誠意的學說,還做了很多有價值的學術工作,古書的整理集注工作。不過我也有些管窺之見,以為:孔子的學說,本來是很實際的、活潑的、生動的。孔子的言論,很少教條,都是從經驗得來,從實際出發,以啟發的方式,傳給弟子。因此能長期不衰,而為歷代帝王所重。而性理之學,把聖人的學說抽象了,僵化了,變為教條,成為脫離實際的意識活動,一般人既難以理解,難以領會,做起來也很困難,沒有一定的標準。因此,也就常常與追求實效、習慣變通的政治,發生抵牾和矛盾,作為點綴還可,要想施之行政,就不為政治家所喜歡了。 1984年9月15日讀《宋文鑒》記《宋文鑒》,國學基本叢書本,共十六冊。卷首有周必大的序。他說:「文之盛衰主乎氣,辭之工拙存乎理。」又說,「天啟藝祖,生知文武,取五代破碎之天下而混一之,崇雅黜浮,汲汲乎以垂世立教為事,列聖相承,治出於一。」 第一段話,是表明他對文章的看法;第二段話,說明宋自開國以來,在五代長期兵荒馬亂之後,在文化典籍的廢墟上,做了很多重建、修整和創造的工作。北宋時,他們編輯了幾部大書,如《太平御覽》,《太平廣記》,《文苑英華》,《廣徵傳引》,使得一些古書內容得以流傳。司馬光等人,又撰寫了一部歷史著作《資治通鑒》。曆觀各個朝代,在整理歷史文化方面,宋朝的成就可說是最突出的。以上這幾部大書,寒齋有幸,都已購存插架。因為有這個傳統,南渡以後,他們還編輯了這一部《宋文鑒》,規模雖然不及以上各書,但在當時的情況下,也算很不容易了。 此集所選,斷自北宋,周必大提出衡選標準: 古賦詩騷,則欲主文而譎諫;典冊詔誥,則欲溫厚而有體;奏疏表章,取其諒直而忠愛者;箴銘讚頌,取其精愨而詳明者。以至碑記論序書啟雜著,大率事辭稱者為先,事勝辭則次之;文質備者為先,質勝文則次之。 《宋文鑒》一共一百五十卷。是呂祖謙編輯的。他選文的主張是: 國初文人尚少,故所取稍寬。仁廟以後,文士輩出,故所取稍嚴。如歐陽公、司馬公、蘇內翰、黃門諸公之交,俱自成一家,以文傳世,今姑擇其尤者,以備篇帙。 或其人有聞于時,而其文不為後進所誦習,如李公擇、孫莘老、李泰伯之類,亦搜求其文,以存其姓氏,使不湮沒。或其嘗仕於朝,不為清議所予,而其文亦有可觀,如呂惠卿之類,亦取其不悖於理者,而不以人廢言。(卷首《太史成公編宋文鑒始末》) 他這些話,對編輯斷代文學總集,是值得參考的,是合理可行的。 這部書的編輯,是由宋孝宗提起,由宰臣薦舉人材。呂祖謙受命以後,只用了一年多時間,就編成了。因勞致疾,皇帝存問賞賜,並加封官爵。 歷代編輯大部頭書籍,都是由皇帝出面,委派大臣領其事,並組織書局,對編輯人員,待遇優厚,事成之後,都論功行賞。這也是歷代皇帝對知識分子的一種團結使用的方法。 朝野上下,都把這件事情看得非常隆重,參與者以地處清要,感到光榮。宋之編輯上面提到過的幾部大書,明之編輯《永樂大典》,清之編輯《圖書集成》,《四庫全書》,無不如此。但有賞也有罰,不稱職或弄出差錯,都受處分。 《宋文鑒》的規模小,又在偏安之時,並無其他編輯人員列名,可能就是呂祖謙一個人在那裡幹。後來清朝編輯《四庫全書》,總是用一些皇子、大臣領銜,不作實事,空得名譽。 但既是奉敕編書,在聖旨下辦事,還是鄭重其事,要負一點責任的。 不知為什麼,寫到這裡,一下子聯想到,三十年代良友編印的《中國新文學大系》。是由書店聘請幾位權威作家,分擔各個文體的編選工作。其工作方式,是由書店先把有關材料送給編選者,由他親自選好,然後作一序文,置於卷首,說明他編選的尺度和對已選各篇的評價。序文都寫得非常認真精彩。例如魯迅編選的小說二集,就是如此。編選者都親自下手,用了很大工夫,注入了很多心血,有強烈的熱情和責任感。書店投入的人力並不多,幾乎是趙家璧一個人在那裡跑上跑下。但書印得很成功,成為一代文獻。 近幾年來,各地編輯文學總集之風,又盛了起來,或以時代分,或以文體分,這自然是好現象。但常常不是由出版社出面,而是由一個什麼編委會出面,這個編委會,自然都是名流,人員眾多,機構龐大。但做實事的人好像不多。所需材料,常常不是自己去找,而是通知作品有可能被選的作家提供,有時還要求提供單面的印件,附帶填寫履歷表,作品發表年月等等。主編者不直接從原始材料選稿,而是經過下面的人層層上交,最後定稿。這還能看出主編的取捨嗎?有的甚至委託地方選稿,然後彙集上報。有的乾脆請作家自選。 這樣一來,委員們豈不與過去那些空列頭銜的太子太保,沒有多大區別了嗎? 這是編選方面的大概情形。至於出版週期之長(一般出版社,出一本書,正常週期是一年零六個月,有的要三年四年不等),校對之不負責,裝訂之不善,鉛字的模糊,排版的不整齊等等技術問題,就先不用去談,等待改革吧! 考察一下歷史,一代文化成果的大小有無,常常與那一朝代對待知識分子的政策態度有直接關係。當前,國家正在大力改善知識分子的待遇,我們應該負責地出版一些從內容到形式,從質到量都是第一流的書籍了。 1984年9月17日下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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