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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伊川先生年譜》記


  我讀書不求甚解,又好想當然,以己意度古人文詞,所以常常弄錯。查詞書的習慣也差。初中時,老師叫買《辭源》,我花了七塊白洋買了一部丙種的,使用得不多,保存得很好。可惜在抗日戰爭期間,被漢奸搶走了。進城後又買了一部舊的,「文化大革命」期間,又被造反派偷去了。

  比如「程門立雪」這個典故,本來一查就可明瞭的,可是我一直沒去查考。因此,這個詞兒,長期在我的腦子裡形成的印象是:有兩個弟子,去拜訪程頤,程的架子很大,正在閉門高臥,兩個弟子站在門外,天下著大雪,他們直直地立在那裡不動。

  晚年讀了《朱子文集》裡的《伊川先生年譜》,才知道並不是這麼回事。原文為:

  游定夫、楊中立來見伊川。一日先生坐而瞑目,二子侍立不敢去。久之,先生乃顧曰:「二子猶在此乎?日暮矣,姑就舍。」二子者退,則門外雪深尺餘矣。其嚴厲如此。

  這說明,兩個弟子是侍立在屋裡,而不是站立在大門以外。是老師叫他們去睡覺的時候,出門來才看見下了大雪。

  這裡記述了一下大雪,不過是為了增加描寫的氣氛。中國有許多散文,在結尾時,常常好用這個手法。這裡,也反襯兩個弟子侍立時間之長。

  雪下到一尺深了,恐怕要有兩、三個小時才行。不過站在屋裡,總比站在門外暖和多了,不然老師也不會老是閉著眼坐在那裡。

  這個典故是表明古人的尊師重道的。然而,老師不說話,閉著眼睛,也許是在想自己的心事,也許是對兩個弟子無話可說,也許是今天心情不好。也不能因為這一件事,就給他下個「嚴厲如此」。因為另有記載:「晚年接學者,乃更平易,蓋其學已到至。」

  不過程頤這個人,確是有些言語和行動,不近人情。例如他給皇帝講書,過去都是站著講,他獨獨要求坐著講,以明尊師重道。朝廷的體制,是那麼隨便改得的?又如課間休息時,年幼的皇帝攀折了一條柳枝,他就說道:「方春發生,不可無故摧折!」像訓斥鄉間小孩子一樣,弄的皇帝「不悅」。

  連舉薦他來的司馬光,「聞之變不悅」。和他同朝做官的蘇軾蘇轍兄弟,對他也很不滿意。蘇軾在上給皇帝的奏摺中就曾說:「臣素疾程某之奸,未嘗假以詞色。」

  按說蘇氏兄弟也屬￿司馬光這一派,但他們是會做官的,是辦實事的,是講究通達的。對程頤這種過於矯飾的空言泛論,時常加以無情的諷刺,直至結下仇怨。當然,也有人說,其中摻雜著一些爭名奪利的成分。

  當時宰臣們薦舉程頤的奏章,措詞很高。其中謂:

  言必忠信,動遵禮儀;矜式士類,裨益風化。材資勁正,有中正不倚之風;識慮明徹,至知幾其神之妙。

  但這些溢美之詞,並不保證程頤有實際的工作經驗和能力。到了京城,朝廷只給他一些管文化教育的閒散官兒做,除去叫他「說書」外,還叫他「兼判登聞鼓院」,就是叫他去管上訪。他說:「入談道德,出領訴訟」,不願意幹。其實這倒是一件實際工作。

  蘇轍背後對太后說這個人「不靖」,就是說他不安分。但他為什麼竟能享那麼高的盛譽,而屢次為名公巨卿們所推薦呢?道理是:對宰臣們來說,他們能給天子找到這樣一個剛正純粹的大儒,以為是盡了自己的職責,為太平盛世添加了光彩。對程頤本人來說,既然自己是因為剛正純粹,被朝野看重,就無妨再加大這方面的資本,弄得更突出些。

  這也是一種進身之道。不過也埋伏下了危機。當時朝廷的政局,像棋局一樣,鬥爭激烈。等到薦引他的一派人失勢,他也就跟著倒楣。或者他的一些奇特的令人非議的行徑,給反對派提供了口實,把帳算在舉薦他的一派人頭上。所以後來,諫議大夫孔文仲奏程頤:

  汙下儉巧,素無鄉行。經筵講說,僭橫忘分。遍謁貴臣,曆造台諫,騰口間亂,以償恩仇。致市井目為五鬼之魁。請放還田裡,以示典型。

  以後又弄得:「其所著書,令監司覺察。」「事下河南府體究,盡逐學徒,複隸黨籍。」就是說,不只著作被禁,株連弟子,而且又被掛上黑牌了。

  如果他老老實實,在鄉下聚徒授書,恐怕就不會有這樣的遭遇吧!

  1984年9月14日改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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