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買《崔東璧遺書》記


  一

  崔述,號東璧,河北大名人,晚清以來,人稱「大名崔氏」者也。

  遺書共兩函,二十冊,古書流通處影印本,「文化大革命」以前購,未遺失。

  遺書的內容,主要是《考信錄》。崔氏為人所重,也是因為這方面的著作。目錄為:

  《考信錄提要》。包括釋例和總目。
  《補上古考信錄》。考證開闢之初,三皇五帝之史實。
  《唐虞考信錄》。考證堯舜之事。
  《夏考信錄》。考證禹及其後人之事。
  《商考信錄》。考證成湯前後事。
  《豐鎬考信錄》。考證周事。
  《洙泗考信錄》。考證孔子及其弟子事。
  《孟子事實》。考證孟子事。

  其學說宗旨為:「居今日,而欲考唐虞三代之事,是非必折衷于孔孟,而真偽必取信於詩書。然後聖人之真可見,而聖人之道可明也。」他以為聖人之道,從堯舜孔孟這條線傳下來。唐朝的韓愈,宋朝的朱子,也都是衛道之士。他認為戰國以後,有很多偽書,如古文尚書,竹書紀年,孔子家語等。

  經書傳注裡面,竄入了不少楊墨老莊的論點,甚至還有縱橫家、小說家以及讖緯家的論點。所以他說:「古之異端在儒之外,後世之異端則在儒之內。在外者距之排之而已,在內者非疏而剔之不可。」他治學的方法是:「不以傳注雜於經,不以諸子百家雜于經傳。」他鄙薄孔穎達等人對古籍的注疏。

  二

  崔述生於乾隆五年,卒于嘉慶二十一年,壽七十七。他的書,陸續由他的門人陳履和刊印,至道光六年全書才告成。

  這部書在出版的當時,好像並沒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到清朝末年,梁啟超推崇了他,說他「善於懷疑」。這是和時代的學風有關的。最近看到上海古籍書店重印此書的廣告,前面附有顧頡剛的文章,我還沒得看到。崔述的學說,一定是會受到「古史辨」這一學派的熱烈歡迎的。

  我經書底子差,很多原文還讀不懂,對於崔氏的著述,自然不敢置一詞。對於他的考信錄,也就沒有多大興趣。但在瀏覽過程中,也想到一些求學、著述、環境、朋友的問題。現在粗略記述一下,也是賢者識其大者,不賢識其小者的意思。

  三

  崔述不生在通都大邑。家庭也不是什麼名門貴胄,他生活在大名這個偏僻的地方,家庭也還算是書香門第。他的父母對他督教很嚴,他讀書很早,心也很細,用功很勤。不管怎樣說,他當時讀書,還是為了科第。但中了舉人以後,就屢試不售。後來選在福建羅源縣,當了幾年縣官。官不好做,不願意幹了,在北京捐了一個主事的空銜,回到家鄉,專心著書。古人說:「學而優則仕,」在舊社會,沒有一個讀書人,當初不是想做官的。做官名聲多好聽:「為聖天子牧養百姓」!

  又有實利可圖。在舊社會,也沒有一個人,在讀書之前,就抱定志向,著書立說。一般的規律是:讀了書做不成官,又因為讀了書,別的營生幹不了,不得已才去著書。也有的是,雖然做了官,但是不得意;或者是得過意,後來又失意,才去著書。這種規律,司馬遷已經慨乎言之了,他本身就是很好的例證。

  在官場失意以後,萬念俱寂,反倒可以專心致志地從事寫作。崔述當然也不例外。

  著書立說,需要一些條件,首先是本身的條件,需要有才、學、識。只讀過五經四書,只經過科場考試,只會寫八股文章,當然還談不上著述。讀書比較廣泛,自己沒有特殊的見解,也難於著書。有了些見解,不願下苦功,不願做筆記,不願深思熟慮,也難於著書。還要有些才,文筆能表達自己的所獲。

  幸虧崔述都具備了這些條件。但著書立說也很麻煩。雖然有人把著書,比作一本萬利的買賣,但那是成名以後,才能發生的事。著書立說,非比賣豆菜,只買些綠豆,準備一隻瓦罐,三天以後,就可生利。有那麼一段時間,當我感到家庭生活極端困難時,我就曾經想過,賣掉我的鋼筆,叫老伴去賣豆菜。當時我那支鋼筆,確實還不如賣豆菜,能養家口。後因時來運轉,我才沒有這樣去幹。

  這是說明,著書立說,實在不是容易的事。崔述在辭官不做時,還要花錢捐一個主事。這錢不是白花的,這是一種投資。有舉人銜,當過幾年縣官,又是現任的某部主事,他的社會地位就提高很多,社會地位提高,就帶來很多好處:交遊文士,謁見權貴,嚇唬無知。

  還有,著書立說,第一要買紙筆,派頭大些的,還要雇人抄寫。抄寫出來了,真想藏之名山的並不多,多的是急於發表,和讀者見面。那時又沒有這麼多的報刊雜誌,只有刻印。刻印這件事,可不簡單,成本很大,曠日持久,弄不好就賠本,那時又沒有公家津貼。

  一般的人,刻不起書,崔述也是這樣。他帶著稿子到了北京,在旅舍遇到了一位從江西來的舉人叫陳履和,一看他的文稿,立即拜他為師,並承擔為他刊刻書稿的任務。先在南昌刻了一部分,後又在山西太谷刻了一部分,及至作者亡故,陳履和受全書於棺前,在浙江東陽匯刻出齊。這就是陳履和在序中說的:「以盡吾二十五年事師之職,以慰吾師四十餘年著書之心,餘願足矣。」

  這是難得的師生之誼,令人羡慕。但這種文字情誼,就是在舊社會,也是不多見的。時至今日,且不去談論它吧。因為「師道」固然不行,「生道」也很難說了。

  遺書刻成,還要請名人作序,這件事也落到了陳履和的身上。他請了一位賜進士及第、光祿大夫、經筵講官、實錄館總裁、武英殷總裁、上書房行走、禮部尚書、兼署戶部尚書、教習庶吉士、加六級隨帶加二級、紀錄四次、山陽王廷珍作序。這在當時,確是難能可貴的了。因為所列的官銜,比歐陽修在瀧岡阡表一文後面所列的,還要長一些,煊赫一些。

  然而,即使有名人作序,書也不一定就能流傳。崔述在生前,就感覺到這一點了。他有一篇《書考信錄後》,大意說:

  他中的秀才舉人,「同郡人爭譽之」,「數百里之內,人莫不交口豔稱之。」「而會試數不第,自是稱之者漸少。」「四十以後為考信錄,自二三君子外,非維不復稱之,抑且莫肯觀之。」

  「當餘生前已如是,況於身後,又安望其美斯愛而愛斯傳?然則餘之為此,不亦徒勞矣乎!」

  可見,同郡人羡慕的是做官,是榮華富貴,至於什麼學術,什麼著作,並不重視。現在有了稿費,著作直接與經濟聯繫起來,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依我看,他這部著作,如果不是遇到清朝末年,學術思想大變,讀書人從八股取士中解放出來,它究竟沉埋到哪年哪月,就很難說了。

  四

  崔述是儒家正統派,他把「道」和聖人聯繫起來,把「道統」看成一條線。把「真理」絕對化,純淨化,像在真空管裡生成。我對這一點,是有些懷疑的。真理只能是相對的,是不斷發展的,在發展過程中,它要吸收別的東西,或者說,是和別的東西互相滲透。就像河流一樣,隨其所至,它要滋潤一些東西,也必然為別的東西所滲入。「道」是這樣發展的,文化也是這樣發展的。不會有一成不變的道,也不會有一成不變的文化。

  崔述是從歷史的角度,這樣主張的。但歷史的發展,也是很複雜的,綜合萬物,變幻萬端的。聖人是聖之時者,他的道,在往下傳的時候,必然要受不同時代思想的影響和充實,引起本身的變化。我們的古老文化,我們的古代歷史,如果只有儒家,沒有楊墨,沒有老莊,沒有縱橫家,小說家,沒有神話傳說,那將是多麼單調啊!

  書前他那篇《自敘》寫得很好,我也讀得懂,有興趣。這篇文字,有真情,有實況,有很好的見解。他在講述他對一些古書、一些人物的看法時,他常常引用當前的事例作證,有時是故事,有時是笑話,有時是諺語。使得這樣深奧的學術文章,充滿生機和活氣。

  遺書中有他的一本文集,是他的雜文。他的雜文寫得並不很精彩,大概是幼年寫「時文」寫慣了,帶有八股文的死板氣息。就像現在有些人,前些年寫大字報、大批判稿、應景詩文寫慣了,現在想認真搞些創作,總是轉不過來,帶有新八股的虛假味道一樣。

  他是歷史考證家,不是作家。

  1984年6月1日寫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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