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買《魏書》、《北齊書》記


  一

  一九八〇年五月七日,沈金梅同志,從北京代購中華書局標點本《魏書》一部,計八冊;《北齊書》一部,計二冊。

  我的二十四史為「百衲本」,但非商務印書館影印的百衲本,而是晚清以來,各書局各種版本的雜燴。善本甚少,閱讀、貯存均不便。所缺數種,擬以標點本充之。今見此書,卷帙亦甚繁重,且有汙損。今日修整,甚感勞頓。年已老,日後仍以少買書為佳也。

  國家組織人力,整理標點二十四史及《資治通鑒》等書,傳播文化,嘉惠後學,可以說是一種千古盛事。經過整理的二十四史,從方便閱讀方面說,比以前各書局所出的石印本、鉛印本要好得多。

  但每部書前面的出版說明,卻寫得很是八股,盛氣淩人。

  單純以階級鬥爭為綱,評價一部古書,不只有誣古人,也違反歷史唯物、辯證唯物之義。標點本《魏書》,出版於一九七四年,出版說明,加入了批判「興滅國,繼絕世,舉逸民」的內容。引用「語錄」,也未免牽強附會。既然重印,批判一通之後,又不得不承認其多種價值,立論也就自相矛盾。當然,這種寫法,自有其時代歷史背景,作者的「局限性」,也可能為後世讀者所諒解吧。

  二

  《魏書》號稱「穢史」,初不知其穢在何處。是內容蕪雜呢?還是所記多猥褻之事?讀了一些篇章,發見《魏書》文字典雅,記事明斷,雖不能說是史書中的上乘,但也很夠一代文獻資格,實在談不上一個穢字。

  《魏書》為魏收所總纂,他的傳記,載在《北齊書》。

  魏收,字伯起,巨鹿人。他生於宦家,十五歲學習作文。

  讀書很用功,「夏月,坐板床,隨樹蔭諷誦,積年,板床為之銳減」。他文思敏捷,「下筆便就,不立稿草」。但為人輕佻,綽號「驚蛺蝶」。奉使梁朝,竟然買吳婢入館,遍行奸穢。因此,人稱其才,而卑其行。

  修魏史時,所引史官,都是依附他的人。有的並非史才,有的「全不堪編輯」。參加修史的人,自行方便,「祖宗姻戚,多被書錄,飾以美言」。魏收是總編輯,並吹出大話:「何物小子,敢共魏收作色?舉之則使上天,按之當使入地。」這就太不像話了。

  當時言論,都說魏收著史不公平,皇帝「詔收于尚書省與諸家子孫共加論討」。這場辯論,皇帝親臨,空氣非常緊張。

  雖然表面上,魏收占了上風,告狀的人,被定為「謗史」,「鞭配甲坊,或因以致死」。魏收也受到皇帝的責難,戰慄不止。《魏書》也奉命「且勿施行,令群官博議」。於是「眾口喧然,號為『穢史』」。

  後來,魏收又奉詔,對史書更加研審,頗有改正。但「既緣史筆,多憾于人,齊亡之歲,收塚被發,棄其骨於外」,這種結果,在歷代史官中,恐怕是最不幸的了。

  三

  其實,魏收雖然監修《魏書》,大的關節,他是做不了主張,要看皇帝的意圖的。但在一些不顯著,不甚重要的地方,他還是可以施展才華,上下其手,或加美言,或加惡語的。這些地方,皇帝不一定留意去看,但所記的那些人,或那些人的子孫,是一定要看的,特別關心的。另外,給誰立傳,或是不給誰立傳;給誰立正傳,或是給誰立附傳;誰的文字長,誰的文字短,這都是是非所在,恩怨所系,編撰者和監修者,應當慎重從事,公平對待的。而像魏收這樣的人,卻是意氣用事,很難趨於公平的。雖然史書要求秉筆直書,但因政治的要求,史官的愛惡,即使是良史,恐也難於達到真正的直。

  求其大體存實而已。特別是像《魏書》這部著作,修書與時代相近,魏、齊兩朝相連,一些當事人的後代,都在朝中做官,就更注意其中的褒貶,因為這不只是祖先的名譽問題,也是現實的政治問題了。

  魏收自視甚高,性又褊急,他的著述生涯,他的官運,也不是那麼順利的。他受過箠楚,皇帝在宴會時,還讓大臣們當面開他的玩笑,揭他的短處。有時皇帝高興了,也當面誇獎他幾句。說他有文才,說他比那些武將還有用處。甚至說:「我後世身名在卿手,勿謂我不知。」我們知道,魏、齊的那些皇帝,都是什麼人物。在這種環境下,魏收能把這部著作,終於完成,也可以說是夠堅韌的了。他所處的境地,皇帝給他的待遇,也不外是司馬遷所歎息的「倡優畜之」而已。

  這部《魏書》,雖被有惡名,然終不能廢,也沒有別人的著作,能把它代替。列于諸史之林,堂而皇之,不稍遜色。這是因為事過境遷,朝代更替,利害的關係,感情的作用,越來越淡漠了。誰好誰壞,都已經成為歷史,甚至古代史,與讀者任何人,都沒有關聯了。時間越久,史事無證,越沒有別的書能代替它,它就越被讀者重視,因為它究竟還是當時的人撰述的最可靠的材料。古書的神秘神聖之處,也就在這裡。

  四

  魏收是很有文才的,他當時所作文、檄、詔、誥,為皇家起過很大的作用。齊文襄曾稱讚他:「在朝今有魏收,便是國之光彩,雅俗文墨,通達縱橫。我亦使子才、子升時有所作,至於詞氣,並不及之。」

  溫子升、邢邵,是魏收同時代的文士。他們各有朋黨,互相拆臺:

  收每議陋邢邵文。邵又云:「江南任昉,文體本疏,魏收非直模擬,亦大偷竊。」魏收乃曰:「伊常于沈約集中作賊,何意道我偷任昉」。任、沈俱有重名,邢、魏各有所好。武平中,黃門郎顏之推以二公意問僕射祖珽,珽答曰:「見邢、魏之臧否,即是任、沈之優劣。」收以溫子升全不作賦,邢雖有一兩首,又非所長,常云:「會須作賦,始成大才士。唯以表章碑誌自許,此外更同兒戲。」

  祖珽話的意思是:看一個作家的高下,先要看他的師承。

  魏收的話,如果拿今天的情況來解釋,就是:只能寫些短小文章的人,算不得大作家,必須有幾部長篇,才能壓眾。文人相輕,自古而然。如果生於同時,在一處工作,則相輕尤甚。因為這涉及到是否被天子重用,官品職位。想起來,這也很可悲,心理狀態,幾同於婢妾之流。

  《北齊書》魏收傳中,只保存了他的一篇賦,題為《枕中篇》。這篇文章,以管子的話「任之重者莫如身,途之畏者莫如口,期之遠者莫如年。以重任行畏途,至遠期,惟君子為能及矣」作為引子,說明「知幾慮微,斯亡則稀。既察且慎,福祿攸歸」的道理。文章雖然有些囉嗦,但文詞很漂亮。證明他的文才,是名不虛傳的。但這篇賦,不常見於文學選本,可能是因為作者的名聲不大好的緣故。傳中說他碩學大才,但不能達命體道,「見當途貴遊,每以顏色相悅」。這與他這篇文字所表達的思想,是很矛盾的。但又說他:「然提獎後輩,以名行為先,浮華輕險之徒,雖有才能,弗重也。」這就證明魏收這個人,性格言行,都是很複雜,很不一致的了。

  五

  文人處世,有個人的特徵,有時代的樣式。歷代生活環境不同,政治情況各異,他們的作品,他們的作風,他們對生活的態度,他們理想的發生,都不會一樣,都有時代的烙印。先秦兩漢,盛唐北宋,號稱太平盛世,文士眾多,文章豐富。而南北朝、五代、南宋、明末之時,文人的生活處境及政治處境,就特別困擾艱辛。反映在他們處世態度和作品之中的,就很難為太平盛世的人民所理解。南北朝時期,是個動亂的時期,北朝文人很少,他們的生活,尤其動盪不安,流傳下來的作品不多,但都深刻地反映了這種動亂。

  我們今天談論魏收,也不過就一篇簡短的傳記,零散的材料,勉作知人論世的試探,究竟有多少科學性,就很難說了。檢藏書,李慈銘《越縵堂日記》,王鳴盛《十七史商榷》,趙翼《二十二史考異》,對魏收的《魏書》,均有評述。李氏認為像北齊的帝王,還知道重視文人的工作,重視歷史的修撰,足見文章為經國之大業,即武夫出身者,亦不能漠然視之。這種感慨,是李氏的夫子自道,宦情的急迫表現。王氏所述,議論平和,他以為《魏書》之所以受人攻難,是因為後來幾次有人想重修這部史書,既然想重修,就要宣揚原作的種種缺失。他並且說,魏收的著作,列之正史,並無愧色,可謂先得我心矣。趙氏在列舉《魏史》的不公之處以後,又列舉該書中的驚人直筆,這足見抹殺這部著作,把它籠統地稱為「穢史」,是不應該的了。這部書,受這樣不公正的待遇,不是著作本身的原因,而是當時及稍後的政治的原因。

  魏收在《枕中篇》中說:

  聞諸君子,雅道之士,遊遨經術,厭飫文史。筆有奇峰,談有勝理。孝悌之至,神明通矣。審道而行,量路而止。自我及物,先人後己。情無系于榮悴,心靡滯於慍喜。不養望於丘壑,不待價於城市。言行相顧,慎終猶始。

  這些文字,可以說是聞道之言矣。然而魏收終於沒有做到,或者說,他沒有能完全做到。他的言行是不一的,他的希求是沒有止境的。他的一些行為,是有違先哲的教導的。但究其原因,並非像標點本的前言,說得那樣簡單。有些事,是他應該做到的,這要由他負責任。有些事是當時政治不允許的,他不能去做;有些事是環境影響他,他順應地去做了。然收究非完人,在文士中,也非敦立名節的人物,受到的一些責罰坎坷,可以說咎由自取。因此摘記其言行之顯著者,使知其是非矛盾之處,以為借鑒焉。

  1984年1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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