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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在工廠的次子


  (1974年於北京)

  小弟:得長信,適二表哥正在此工作,一切有同感。因上二月以三萬人大廠而言,月出車十六輛,上一月上升了些,亦只到七十輛,多可怕的現實!想起來實在不免令人痛苦。即小以知大,國內目前,由於種種原因,生產在停頓中,或近似停頓邊沿情形,或將以萬千計,而人數則將以數千萬計也。

  分析說來,即由於六六年運動由「大串聯」、「大辯論」發展而為「打砸搶」,再又有計劃分成「兩派」,以為便於收拾,直到工人入清華,佔領一切,改為軍管,……到「揪五么六」,到今年五月新的運動新的高潮為止①,搞得個億萬人情緒紛亂,無所適從。即在黨內,也有不少上中層熟人,恰恰如過去鄧小平說過的老幹部遇新問題,多在莫名其妙中被揪,被鬥,終於下放,複在莫名其妙中回轉到北京。認了錯,或不認錯,官復原職。

  對於更新的種種,還是不知究竟要向何處走,達到終點又是什麼,難於明白。「逍遙公」之增加,即由之而來。因為凡是負某一方面實際責任的人,都對於身邊幹部情緒的消沉,感覺到「無可奈何」,影響到生產的下降,顯明不過。思想水平也在下降中,只是少有人注意到!最令人擔心處還是思想水平的下降,由熱情轉為淡漠。但每天報上卻總說是大大上升,一切形勢大好。搞學習,以科學院的卞詩人為例,即近於磨日子!

  而學歷史談歷史上儒法鬥爭,表面上的轟轟烈烈處,不少文章居多是背後由教授趕任務為寫成,由什麼團體或個人「照本宣科」拿去教、去念。事實上,在鼓勵「人云亦云」的學習作風,此外是並無其他企圖的。更談不上認真的研究和學習!反復照抄的習慣,以至於風氣到了小學,紅紅②一上學即寫批評孔老二,這位「孔老二」究竟是什麼時人,作了些什麼,也一點不知道。不久又批《三字經》,《三字經》內容,也不明白。凡事人云亦云,亦得個「優」。

  作文課學校不教她們學「敘事」,作點基本功,卻教寫「評論」和什麼「感想」。末了還是照抄,善於照抄便是「優」。更有趣是慶慶,因為事實上比黃帥高二級,書也讀得好得多,早在學校即做「學習委員」!批孔批林一到了學校,她把報紙上的文章,剪剪拼拼,搞出了一篇「新作」。事先不告百科③。抄好後才給爺爺看。百科反復讀過後,稱讚不絕口,以為又有思想,又有文才。到末後才明白是小慶慶變的新戲法,弄得一家大笑!面對一份嚴肅的現實,即普遍的消極情緒的有傳染性的浸潤擴張,許多有責的都若視而不見,卻避開現實,轉而來務虛,上下相欺相哄過下去,似乎沒有絲毫責任待盡,日子也過得心安理得。

  廣播大部分都以小學生為對象,安排節目,中學生教育即無由談起。除把下放作為正面正確思想的執行,唯林反對下放。因之造成一種氣氛,誰不贊同下放,即是思想上與林合流。但也還是有初中三年生,正面詢問教師。張奚若一孫子十六歲,就質問過老師:「為什麼同樣是高幹子弟,有的讀完初中,即出國,為什麼我們想在國內上高中也不許可?他們可出國深造,我們就得下去改造,區別是思想還是別的?」老師無從回答……就揍。

  另一面即不上課,居然就不了了之。不畢業也成。這自然只是一有趣小例,也依舊可以見出總的問題並沒有得到解決。凡是從鄉下回來的,都感覺到無希望,無前途。特別是無書可讀。只要有點什麼書讀,就可以支持下去。若新書又恰恰能激發他們的下放熱情,自然就更難能可貴了。可是,所有出版部門,都似乎對之沒有責任。出的書或連環畫,對之關心也只是對小學占大多數,對大些的人即不易起作用。八樣板戲和浩然的佳作,事實上卻還好,可是寫的光明面和下放學生見聞矛盾太大,因此對下放中學生,也起不了什麼積極鼓舞作用。甚至特別激起反感。他們要的是真正針對他們當前的苦悶而下藥的作品。

  這裡人民文學出版社,好多年來才在最近出一個報道性的短篇集刊,哪裡抵事?搞文學的大都只注意到上面的意見,可不大注意到讀者的情緒和要求。因此過去四十年前,一個人可以用十年功夫,把作品支配以百萬計讀者的感情和信仰,現在盡全國名作家的努力,加上最高的稱美,面對千萬讀者時,還是起不了應有作用。為什麼原因?似乎也從沒有人思考過,並由此出發得出些新的啟發,想辦法來重新抓抓這個問題。

  我們搞的一行,就更糟糕,全國出了快達千萬新文物,直到如今,並不曾引起搞「歷史」的專家認真注意過,並來好好利用它,使得新的史學研究,脫離了傳統的老方法,進而逐漸以文物為重點來弄清楚「勞動創造文化」的唯物主義歷史觀,提得出嶄新證據。事實上,卻把原有底子也快拋盡了。

  搞歷史總得懂文獻,在文獻上作作基本功,一般大學生對原材料既看不懂,也不必看,只「隨風轉」下去。指定抄什麼名專家的作品或考古報告,就已足夠作「接班人」有餘。長處是多善於望風承旨的搞什麼「人」,卻極少能懂得必需讀什麼書才能盡責。日子實在太容易混了,因此,上面人還另請調外面不少美工協助,改陳了三四年④,進展可極小,重點只是抓標題上的觀點,而對文物的認識,水平卻極低。

  有搞分段這部分是我們前院那位「大專家」作的孽,訓練出來的。因為一個館歸他領導業務廿年,他本人至今寫個文物卡片廿個字還不知道應當如何措辭!這種人居然在唯一國家歷史博物館領導業務廿年,自己倒退休了,卻留下廿卅個業務骨幹命定的在作接班人。再加上新安排的外來的五處長,五副處長,五主任,五副主任,五科長,五副科長,再加五秘書,形成的多級制,大多數新來的長,卻對文物毫無基本知識,來「抓思想」,「抓政治」,「抓……」。用忙不過來的各種會不斷的開下去,要解決什麼說不明白,能解決什麼也就可想而知!

  這還只不過是二百幹部一個小機關情形。至於大如二表哥廠子,聽說加了上千新人,每天交通車上下班,必有許多人掛在車外讓車帶來回。生產卻下降到真正可怕程度。因為來的多是幹部,只能坐辦公室,開會,卻不能幹活,也無興趣學習幹活的!

  ……得之佩廿一來信,說今天下午可以到京,昨天向紅紅一說,使得她興奮到無以復加。過會會奶奶和紅紅必將去車站接她。她在信上不告車次,說免得我去接她,事實上這麼一來,倒把紅紅急壞了,可能全個下午將在車站裡等著!天氣正轉好,我們大致將可在星期天去頤和園照些全家福的相寄給你。

  我一天永遠在忙工作,搞了大幾十個小專題,將交叉的去分門別類積累圖資料,總的完成後,便是勞動文化史一個骨架。今年七十三四,還能有充沛熱情和精力並充滿信心的來搞工作,和文學所裡人居多在彷徨無措中被動的強迫學儒法鬥爭文件,情形不同十分顯明。所以由於條件不怎麼好,沒有足夠的圖書,住處又那麼窄,工作似乎還能從容不迫的在進展。搞的服裝資料第一試點本,今年得抄出說明廿五萬字,補圖三五百,補圖事幸得王予同志為熱心拍照,問題不大。只是盡這兩個月時間內抄出新的樣本,或相當吃重,若能即時完成,明年或可付印。這還只是本工作十分之一!全部完成得用圖八千,說明約七十萬字,我還滿有信心能吃得下。

  此外小專題只要工作能力保持到目下水平,也肯定能陸續完成。從我學習經驗得來的結論,人必然還有極大的潛力(工作能量,記憶力能量,會通理解)可逐漸發掘出來,在短短數年中,完成過去人意想不到的工作量,而且還達到新的深度。但在一種無知無能的遝泄領導中,也會把每個人的頭腦變成木木的,呆呆的,以混日子而生而死。除外在影響外,也還有自己,是心懷遠志來做人,景當家作主」的責任,還是一個「混」,抓小利,爭小權,占小便宜,所有聰明才智都放在這些小處上,終其一生?這是人生的兩極,多數人在近代社會教育培養下,最容易學會阿諛、逢迎、貪污、無能,和運動中學來的新的政治世故,很容易接受身邊「現實」,用個「新現實主義」處理一切也消耗自己一生。所以國家令人憂心處,還不只是目前,最大痛苦也許還在將來。只是這個必然出現的將來,從現在種種,已大略看得出一個輪廓。

  大學教改已試行了二年。搞這個的都還不明白目的何在。

  教改若只從眼下一尺的遠近的政治效果作前提,所得的悲劇效果,是顯明不過的。若能從國家以後十年五十年發展去注意,去設想,必將有不少看法,和目前要求衝突矛盾,令人不知如何是好。因為一提出,不是劉少奇路線,就是蘇修路線。正因為有許多事,只知注意眼前,不明白國家在發展的需要,目下即已受過去廿年教學馬虎的影響,技術人材的極端缺乏。二表哥說,來北京和美國人打交道,新買了些機器,必選些人去美國學使用方法,也沒有人可勝任。末後廠中卻派了個五十歲老工程師去美,學掌握新銑床的技術,事實上一個三級工已足夠!

  目前看來,批評家和有思想水平的幹部已太多,而扎扎實實的工作人員研究人員還大大不夠。工作困難是必然的,但有了「為人民服務」的決心和認識,將永遠不灰心的活下去,工作下去,學習下去。做一個普通一兵很不容易,可是必需做。

  之佩回時必可得知更多事情。

  從文

  十月廿四

  【注釋】

  ①指當時的「評法批儒」運動。

  ②作者的孫女沈紅,當時只有九歲。

  ③指沈從文的連襟、博學的周有光先生。

  ④指大幅度改變博物館的陳列,以符合「文革」的新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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