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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陳蘊珍①


  (1972年於北京)

  蘊珍:多年來,家中搬動太大,把你們家的地址遺失了,問別人忌諱又多,所以直到今天得到竇家熟人一信相告,才知道你們住處。大致家中變化還不太多。孩子們可能都成了大人、青壯,下放鄉下又回轉到上海了!這八年我們家裡大小一切還好,除了所有書籍幾乎全部處理淨光,人事變動還不怎麼大,值得放心。小虎虎的孩子也有了七歲,在她姥姥家(昆山陳墓)上了小學。虎虎和愛人還在四川自貢機床廠。小龍也結了婚,愛人在清江華東電業局,兩人一年南北來去有三個月可同住。

  家中當前便有了四個搞工的,倒也省事!還有一個「菜農」,即三姐,六九年隨同文化部五千人到湖北咸寧鄉下,在一個荒湖邊大家一道開了四千畝湖田,和《人民文學》月刊十多熟人同住湖邊一個民居家裡,六七個人擠在一間黑陰陰小屋中過了一年多。冰心也曾短時期去同住。不能下湖即搞搞菜地。我是十一月下去的,獨自住在一個相去百多裡的水田富庶兼風景區,過了一年多。名副其實的,有四萬畝水田過千斤,環境比呈貢美得多,可是熱到四十五度。

  受的倒是另外一種教育,即和區裡三百來人大小無不相熟,住處一年四季地下總不免生點白毛綠毛,雨季房中也可養點青蛙。但是環境極端清靜,又還吃得很好。病倒了幾回,三姐總是步行二十裡還坐一小時公共車來看看。有次血壓升級到二百五,幸她趕來及時,轉車去縣裡醫院住了卅天,得天保佑,幾乎報廢又不報廢了。去年八月才和她一道行千里路轉過丹江同住。屬￿文化部系統的老弱病。熟人也不少。

  三姐瘦雖瘦,也老了些些,可是倒真像大家說的「真正鍛煉出來了」,成了種菜熟手,因此還調來調去。和馮雪峰同搞一片菜地。原在湖邊時,下菜地還得走十裡八裡,據說還得挑糞桶過獨木橋。住處也相當荒野,經常會發現二米長大蛇迎面向人昂頭噴氣。過丹江就簡直上了「天堂」,因為菜地離住處不到二百步遠近,用自來水灌溉,且只一天下午搞二三小時,所以絲毫不感困難。住處在真正山溝裡。約五百人分別住,各有一間新房子,比我目前北京住處似乎還寬好些,而且清靜少灰塵。四裡外即有個卅萬人新都市,有個發電過百萬千瓦大水壩!只是她做了小班長,所以忙得個可觀。一般同事年齡都比較大,多在六七十間,她雖已六十二,在那裡居然成了「壯勞力」。一天忙得十分精神,有些方面似乎比住呈貢時還活潑健康!已動員她退休,好回來,她還希望等待等待,看有不有機會再工作五幾年。我是去年冬天因醫生建議讓我回來治病的,怕在那裡病倒來不及搶救。看了四五個醫院,同證明心臟血管已硬化,心已肥大,勞損、漏血,不可能好轉。

  所以倒省事,來爭時間做做事,一回來就把六三年搞的幾件工作接手過來,不管心臟怎麼樣,整天守在桌子邊不動了。有一份是服裝資料,有上千圖已制好版,幸好沒有毀去,說明約廿萬字,也沒毀去。又還有其他一些較小的文章可寫。若在六七月搞好改正稿上交,今年或許可印,將算是我近廿年比較有分量一本書!②大致可以自動放放假,若果三姐能回來,或可同過南方看看親友。

  今年已七十過頭,還能寫這種小字,就可知道一切還好,或許比六二三年變不了多少。看來還不像一時即將「報廢」樣子。未完待完工作還多,所以得堅決拒絕報廢!但是這裡不少熟人,多在近八年內小病中即成古人,照規律我也難例外,因此更希望今秋明春或能過南方看看熟人。我們似乎不讓退休,不必退休。因為「古為今用」求落實,我近廿年懂的花花朵朵知識,還有的是事情可做!還會有機會和五八九年一樣,帶了上千綢緞,到南方各工廠搞展覽!

  蕭乾夫婦似乎也還在咸甯,聞也被動員退休,我在那邊時沒見到他。只在六七年左右,有人從哈爾濱來問樹藏事,才知道她在那邊一個過萬人工廠裡做第一書記,不知你知道沒有?平時從不告我上升到這麼一個「首長」位置,出了事卻又要我來為證明。來人初初還故意開玩笑,像審問我一般,說明白種種後,才充滿了好意向我說:「她做了那麼大事,卻不寫個信告告你!」我估計,這些人也許會到過上海找你們的!

  巴金體力聽說還好,我們放心不少。王道乾還在上海?

  靳以愛人處望見到時為我和三姐向她致意。熟人統在念中!

  曾祺在這裡成了名人,頭髮也開始花白了,上次來已初步見出發福的首長樣子,我已不易認識。後來看到腰邊帆布挎包,才覺悟不是「首長」!

  在咸甯熟人似還不少,一時間或許還回不來。只聞李季已回來主持人民文學出版社。各協還將恢復。月刊還將在一定時候出版。市辦試編《文藝月刊》,由浩然和李學鼇主持,已出了二期,似乎不大容易熱鬧。出了些新書,也不怎麼引起讀者興趣。大致還得另想辦法,才會有較好發展,因為文學作品不比電影。畫家出面的已不少,對外展出水花鳥畫又出了常且說還有美人畫。幾個大而新賓館的佈置,花鳥山水民族色彩的畫更占了個主要位置,還要題詩,蓋圖章。事實上能作像樣子舊詩和寫像樣行草字的人恐也不會多了!

  曹禺聞也患心臟病,住協和醫院。本說擬寫什麼張秋香劇本,或許又過了時,就擱下了。卞詩人和健吾③或尚在河南漯河。俞平伯、錢鐘書、吳世昌、何其芳等雖已回來,似乎還不會把研究工作提上日程,因為不大知研究些什麼才合今後需要。我搞的一攤倒似乎還熱鬧。只是書全散失了,一切得重新添補。主要還靠儲蓄到腦子裡點滴,工作效率不大會怎麼高,是可想而知的。好處是和三姐一樣,精神還挺好,體力比這裡熟人似乎也還強些。只要有事可做,把別的什麼通通忘了。

  王道乾那個小女孩,躲在你家沙發後的情景我還記得極清楚,可能也長大成了大姑娘!

  便中也希望告告我們生活種種。我們都十分想知道。記得六二年在南京時,還看到趙瑞蕻和楊靜如,不知近來還在南京沒有?活著沒有?這裡熟人可故去不少!

  並願一家大小安好。

  沈從文

  六月十四日

  【注釋】

  ①陳蘊珍即巴金的夫人蕭珊。當時巴金還沒獲得「解放」,只能寫陳蘊珍收。

  ②事實上直到1981年,才在香港出版了《中國古代服飾研究》,比寫此信晚了九年多。

  ③指卞之琳、李健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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