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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為什麼始終不離開歷史博物館(3)


  工作不可免遇到許多困難,有來自外部的,也有出於本身的。來自外部,多由於不明白許多工作是嶄新的、創始的,帶試探性,不可免會走些彎路,必須不斷改正,才可望逐漸符合事實,得出正確認識。正應合了前人所說「民可樂成而難創始」,必見出顯明成績後,才會得到承認。例如我搞綢緞服裝,館中同志初初即多以為是由個人興趣出發,不是研究中必需的,不明白它用在許多方面,都有一定作用。直到我寫出篇有關錦緞論文時,同行中才明白,這裡面還有那麼些問題,為從來寫美術史的所不知。且就這一部門舉幾個小例,就可證明搞綢緞可不是什麼個人興趣了。

  一、本館建館時,派過兩位同志去上海徵集文物,化一千五百元買來一部商人擔保是北宋原裝原拓聖教序。這部帖據說還經由申博專家代為鑒定的。拿來一看,不必翻閱即可斷定說的原裝大有問題。為什麼?因為封面小花錦是十八世紀中期典型錦,什麼「擔保」謊話,什麼專家「權威」鑒定,若有了點錦緞常識,豈不是一下即推翻?

  二、傳世有名的《洛神賦圖》,全中國教美術史的、寫美術史的,都人云亦云,以為是東晉顧愷之作品,從沒有人敢於懷疑。其實若果其中有個人肯學學服裝,有點歷史常識,一看曹植身邊侍從穿戴,全是北朝時人制度;兩個船夫,也是北朝時勞動人民穿著;二駙馬騎士,戴典型北朝漆紗籠冠。那個洛神雙鬟髻,則史志上經常提起出於東晉末年,盛行于齊梁。到唐代,則繪龍女、天女還使用。從這些物證一加核對,則《洛神賦圖》最早不出展子虔等手筆,比顧愷之晚許多年,哪宜舉例為顧的代表作?

  三、東北博物館藏了一批刻絲,是全國著名而世界上寫美術史的專家也要提提的。因為在偽滿時即印成了一部精美圖錄,定價四百元,解放後在國內竟賣到三千元一部。六三年人民美術出版社還擬重印,業已製版。東北一個鑒定專家在序言中說得天花亂墜。其實內中年代多不可靠。有個「天宮」刻絲相,一定說是宋代珍品,經指出,衣上花紋是典型幹隆樣式,即雍正也不會有,才不出版。其實內中還有許多幅清代作品當成宋代看待。

  四、故宮幾年前曾花了六七百元買了個「天鹿錦」卷子,為了上有幹隆題詩,即信以為真。我當時正在絲繡組作顧問,拿來一看,才明白原來只是明代衣上一片殘繡,既不是「宋」也不是「錦」。後經絲繡組一中學畢業工作同志,作文章證明是明代殘料。那麼多專家,還不如一個初學絲綢的青年知識扎實。為什麼?故宮藏絲綢過十萬,但少有人考慮過「要懂它,必須學」的道理。至於那個青年,卻老老實實,看了幾萬綢緞,有了真正發言權。

  五、故宮以前化了幾百兩黃金,收了幅幹隆題詩認為隋展子虔手跡⑥,既經過鑒定,又精印出來,世界流傳,寫美術史的自然也一例奉若「國寶」。其實若懂得點歷代服裝冠巾衍變,馬匹裝備衍變,只從這占全畫不到一寸大的地位上,即可提出不同懷疑,衣冠似晚唐,馬似晚唐,不大可能出自展子虔之手。

  此外如著名的《簪花士女圖》的時代,《韓滉五牛圖》的偽託,都可提出一系列物證,重新估價。過去若肯聽聽我這個對於字畫算是「純粹外行」提出的幾點懷疑,可能就根本不必花費那以百兩計的黃金和十萬計的人民幣了。其中關鍵處就是「專家知識」有時沒有「常識輔助」,結果就走不通。

  而常識若善於應用,就遠比專家得力。

  就目前說來,我顯明還是個少數派。因為封建帝王名人收藏題字,和現代重視的鑒定權威,還是佔有完全勢力,傳統迷信還是深入人心,談鑒定字畫,我還是毫無發言權。可是我卻深信,為新的文物鑒定研究,提出些唯物的試探,由於種種限制,儘管不可免會有各種錯誤,總之,工作方法是新的,而且比較可靠。破除迷信是有物質基礎,不是憑空猜謎人云亦云的。將來必然會發展為一種主要鑒定方法。

  我在前面隨手舉的幾個例子,只在說明,我始終留在博物館不動原因,不是為了名、利、權、位,主要是求補過贖罪。搞的研究,不是個人興趣,而是要解決一系列所謂重要文物時代真偽問題。不是想做專家權威,正是要用土方法,打破在文物界中或歷史上的一切專家「權威」,破除對他們千年來造成的積習迷信,為毛澤東時代寫新的中國文化史或美術史,貢獻出點點綿薄之力。

  這十八年中,我的工作另外方面犯了許多大小錯誤,曾初次作過大小六十多次的檢討。一定還有不少未提到處。我的學習方法,工作方法,必然也還有待不斷改善,並反復檢討和自我批評。現在只是就主席勉勵我寫作,我沒有照指示作去,依舊留在博物館的前因後果,前後思想,就個人記憶到的說明一下。這裡自然包含一點希望,就是可以明白我根本不是什麼專家「權威」,而我的學習,卻近於由無到有,用土方法,依照主席《實踐論》的指示,搞調查研究,來破除文物鑒定的傳統「迷信」、傳統「權威」,不問是徽宗乾隆帝王,都可以加以否定!一切努力,都是在對專家「權威」有所「破」、有所否定的。

  我希望在學習改造中,心臟和神經還能支持,不至於忽然報廢,而能把許多待進行、待完成的工作,比較有系統有條理完成一部分就好!

  一個人血壓總在二百以上,一天還有一二小時心臟發痛,搞工作的願望即再頑強,總還是不免要受體力限制,感到生命有限,難以為繼。記得前年即曾為江青同志寫了個信:「為了補過贖罪,我在博物館工作已十多年,搞綜合文物研究。別的工作再求深入,受體力限制,已不會有什麼成就。惟對錦緞研究,擬恢復三幾百種健康活潑可供再生產參考取法的圖樣,留著我女孩作助手⑦,不要公家一文錢,或者在不甚費事情形下,即可完成。……」

  六三年政協大會,我前提案建議,將京郊上方山藏明錦⑧,經過故宮派人看選過的約一千七百種,調來北京。這案通過後,文化部或故宮已共同派人把原物調來,現存故宮絲繡組。那麼一份材料,內中當然包含許多問題,必須加以整理,才能說明白糟粕和精華。若由對問題陌生人去清理,一年半載中恐怕搞不出結果。若讓我去參加,至多有十天半月,即可將問題弄清楚,明白來龍去脈,寫出簡明報告。也算是完成一件工作。所以我希望在不久將來,得到解放後⑨,還能搶時間,先解決下這個問題。

  照我個人認識水平,破四舊中的「破」,除對舊文化中特別有由於帝王名人、專家權威、狡詐商人共同作成的對於許多舊文物的價值迷信,以為是什麼「國寶」的許許多多東西,並不是一把火燒掉或搗毀,而是用一種歷史科學新方法,破除對於這些東西的盲目迷信,還它一個本來面目。我的工作若或多或少還能起點作用,就繼續作下去。我估計,數年前舊文化部聘請的幾個鑒定字畫專家「權威」,在國內鑒定的所謂「國寶」,若能用新的方法去重新檢查一下,可能還有上千種都是可以證明根本不是那回事,只能當作「處理品」看待,至多也只是「參考品」而已。

  如我這個工作,在新社會已根本不需要,已不必要,在工作中又還犯了嚴重過失,就把我改為一個普通勤雜工,以看守陳列室,兼打掃三幾個衛生間,至多讓我抄抄文物卡片,我也將很愉快、謹慎、認真,來完成新的任務,因為這也近於還我一個本來面目。在新社會就我能做的做去,正是最好補過贖罪的辦法!我吃了幾十年剝削飯,寫了許多壞文章,現在能在新社會國家博物館作個陳列室的看護員,或勤雜工,只要體力還頂用,一定會好好做去,不至於感到絲毫委屈的。

  如果在新指示推動下,本館工作將進入人事精簡時期,商討到職工去留,從客觀說,我的所學,在新社會博物館工作中已並沒有多大需要,從我體力說,又實在擔負不了工作任務,只近於指指點點說空話,凡是要用體力解決的我都已辦不了,高血壓又已定型,身體報廢不過遲早間事,為了國家節約,把我放在第一批精簡人數之內,我也將愉快接受。即或不做事,到館中新的改陳要遇到一系列常識問題不好解決時,還是會就我頭腦中記下的、理解的、一一提出。

  外單位美術教育若有新的教材,照新要求應從「勞動文化」著眼,以勞動人民成就貢獻占主要地位,求措詞得體有分寸,感到難於下筆,要問到時,我的點點滴滴常識,大致還得用,一定也會就記憶到的、理解到的一一說去。在完全盡義務情形下,把工作搞好一點。

  人老了,要求簡單十分,吃幾頓飯軟和一點,能在晚上睡五六小時的覺,不至於在失眠中弄得頭腦昏亂沉重,白天不至於忽然受意外衝擊,血壓高時頭不至於過分感覺沉重,心臟痛不過於劇烈,次數少些,就很好很好了。至於有許多預期為國家為本館可望進行、可望完成的工作,事實上大致多出於個人主觀願望,不大會得到社會客觀需要所許可,因為社會變化太大,這三年來我和這個空前劇烈變化的社會完全隔絕,什麼也不懂了。即館中事,我也什麼都不懂了。正因為對世事極端無知,我十分害怕說錯話。寫這個材料出來,究竟是不是會犯大錯誤,是不是給你們看了還可請求將來轉給中央文革,當成一個附帶材料⑩?因為若不寫出來,即或我家中也不大懂得我這十多年在博物館,究竟為什麼而學,學的一切又還有什麼用?

  【注釋】

  ⑥即《遊春圖》。作者1947年發表的《讀〈遊春圖〉有感》,認為可能不是展子虔真跡。

  ⑦作者女兒待業在家,1966年9月被趕回原籍。這裡提到的信可能是那時候寫的。

  ⑧指廟宇中所存明代《大藏經》用織錦裝裱的經面、經套,近數十年間大量被盜出國外,已所剩不多。

  ⑨實際上作者被宣佈「解放」的時間,還在十個月之後。

  ⑩本文原稿是作者「解放」以後,發還本人的材料之一。可見未能如願轉給中央文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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