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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為什麼始終不離開歷史博物館(1)


  (1968年12月於北京)

  我是解放後才由北大國文系改入歷史博物館的,同時還在北大博物館系教教陶瓷。因為北大博物館系那個供參考用的陳列室,部分瓷器和漆器,多是我捐贈的,同時還捐贈了些書籍。

  到館不多久,即送我去西苑革大「政治學院」學習,約一年之久。臨結業前,多重新分配工作,有的自願填寫。我因為經過內外變故太大,新社會要求又不明白,自己還能作什麼也不明白,所以轉問小組長,請轉詢上級,看作什麼工作好,就派我去。因為既學習了將近一年,有大半年都是在飯後去廚房服務,和一個老炊事員關係搞得很熟。已對為人民服務不分大小有所體會。過不久,小組長約我談話,告我上級還是希望我回到作家隊伍中搞創作。這事大致也是那邊事先即考慮過的。因為較早一些時候,就有好幾位當時在馬列學院學習的作家來看過我,多是過去不熟的。鼓勵我再學習,再寫作。

  要我重新寫作,明白是對我一種極大鼓勵。但是我自己喪了氣。頭腦經常還在混亂痛苦中,恐怕出差錯。也對「做作家」少妄想。且極端缺少新社會新生活經驗。曾試寫了個《炊事員》,也無法完成。所以表示,還是希望回到博物館服務。工作寂寞點不妨事,人事簡單比較容易適應。因此,即回了博物館。照當時情況說來,工作是比較困難的。首先是我自己史部學底子極差,文物知識也皮毛零碎,圖書室又不像樣。同時來的同事比起來,知識都比我扎實得多。有的搞了幾十年陶瓷,如傅振倫。有的熟習漢事有專著,如馬非百。

  有的還專史學考古,如孫、姚、王、李諸人。按習慣,研究員主要就是坐辦公室看書,或商討工作計劃,談天,學習文件。沒有人考慮到去陳列室,一面學,一面作說明員,從文物與觀眾兩方面研究學習,可望提高認識的。我正因為無知,第一記裝不調查研究無發言權」②,第二記裝研究中國文化史的重要性」,第三學習《實踐論》,《人民日報》社論上介紹說「若一切學術研究工作,善於用實踐論求知識,反復求證的方法進行,必可得到新的進展」。(大意是這麼說的)又學習過《矛盾論》,並不怎麼懂,但是覺得,就懂到的點滴,試運用到文物研究,也一定可望取得新發現。明白「一切不孤立,一切事有聯繫和發展」。這些原則當時雖還孤零的記入印象中,但試來結合到我對於文物的學習研究上,得啟發就太大了。本館一系列特別展覽,我總是主動去作說明員。一面學,一面講。工作當然比坐辦公室談天、看書為辛苦。可是,知識或基本常識,便越來越落實了。加上入庫房工作和圖書室整理材料工作,凡派到頭上的就幹。常識一會通,不多久,情形自然就變化了。有了問題,我起始有了發言權。有些新問題,我慢慢的懂了。再結合文獻,對文獻中問題,也就懂得深了些,落實好些,基礎踏實些。

  記得當時冬天比較冷,午門樓上穿堂風吹動,經常是在零下十度以下,上面是不許烤火的。在上面轉來轉去學習為人民服務。是要有較大耐心和持久熱情的!我呢,覺得十分自然平常。組織上交給的任務等於打仗,我就盡可能堅持下去,一直打到底。

  事實上,我就在午門樓上和兩廊轉了十年。一切常識就是那麼通過實踐學來的。有些問題比較專門,而且是國內過去研究中的空白點,也還是從實踐學來的。比如說,看了過十萬綢緞,又結合文獻,我當然懂得就比較落實了。

  大致當時從組織上看來,我的工作似太沉悶了點,(或者別的原因)為照顧我情緒,又讓我去當時輔仁大學教三小時散文習作,為廿個學生改卷子。不多久,又給我機會去四川參加土改。這期間,我曾寫了個《我在文學創作上錯誤思想的檢討》③,可能是由《光明日報》發表,香港曾轉載過。土改工作是在內江縣三區產甘蔗出白糖地區,剝削特別嚴重,蔗農生活多近于農奴。我在總隊部專搞「糖房的剝削調查」工作,工作前後約五個月。受到一次終生難忘的深刻教育。本來用意,也有可能希望我就材料寫一中或長篇小說。末後因為時間短,問題多,懂的事還不夠全面,無法著手,只好擱下。

  回到重慶,總隊總結發言時,還曾讓我就問題作廿分鐘發言。我表示完全擁護黨的政策④。

  回到北京,因參加過土改,對個人寫作思想錯誤,有深一些認識,在學生中還主動自我批評了一次。不幾天後,又調我參加文物行業的三、五反,約工作一月,更近於「作戰」。當時全市似約百二十多家古董鋪,我大約記得前後即檢查了八十多家。館中同事參加這一戰役最久的,我是其中之一。這也顯明是組織上有意教育我,有更多實踐學習的機會。

  工作是十分辛苦的,卻十分興奮愉快。記得和幾個公安人員一道,他們搬移東西,我說文物名稱、年代,後來喉嚨也嚷啞了。我的綜合文物知識比較廣泛,也比較踏實,和這次組織上給我的教育機會特別有關。主席偉大無比著作《實踐論》提示求知識的新方法,試用到我本人學習上,得到的初步收穫,使我死心塌地在博物館作小螺絲釘了。我同時也抱了一點妄想,即從文物出發,來研究勞動人民成就的「勞動文化史」、「物質文化史」,及以勞動人民成就為主的「新美術史」和「陶」、「瓷」、「絲」、「漆」,及金屬工藝等等專題發展史。這些工作,在國內,大都可說還是空白點,不易措手。但是從實踐出發,條件好,是可望逐一搞清楚的。對此後通史編寫,也十分有用的。因為若說起「一切文化成於勞動人民之手」,提法求落實,就得懂史實!

  因此,當輔仁合併于人民大學,正式聘我作國文系教授時,我答應後,經過反復考慮,還是拒絕了。以當時待遇而言,去學校,大致有二百左右薪資,博物館不過一百左右,為了工作,我最後還是決定不去。我依稀記得有這麼一點認識:教書好,有的是教授,至於試用《實踐論》求知方法,運用到搞文物的新工作,不受洋框框考古學影響,不受本國玩古董字畫舊影響,而完全用一種新方法、新態度,來進行文物研究工作的,在國內同行實在還不多。我由於從各個部門初步得到了些經驗,深深相信這麼工作是一條嶄新的路。作得好,是可望把做學問的方法,帶入一個完全新的發展上去,具有學術革命意義的。

  如果方法對,個人成就即或有限,不愁後來無人。

  我於是心安理得,繼續學習下來了。

  我雖那麼為工作而設想,給同事印象,卻不會怎麼好。因為各人學習方法不同,總像我是「不安心工作,終日飄飄蕩蕩」,特別是整日在陳列室,他們無從理解。因為研究員有研究員習慣架子(或責任),不坐下來研究,卻去陳列室轉,作一般觀眾說明,對他們說是不可理解的。所以故宮直到六四年後,除非什麼要人貴賓來參觀,高級研究員才出面相陪,平時可從不肯為普通觀眾作說明的。本館也有這個習氣,惟在專題展時稍好些。陳列改上新大樓,情形不同一點。但是有點基本認識並未克服,因此即少有搞陳列的同志,真正明白從作說明員中,同時還可以學許許多多東西。且由此明白某部分懂得並不深透,再進而結合文獻去印證,去反復印證。所以經過十年八年後,說來說去,永遠無從對某一問題的深入。

  因此到改陳時,就多是臨時抓抓換換,而並非胸有成竹,心中有數!

  【注釋】

  ①這是沈從文在「文革」中的一次檢查稿。

  ②作者歷來不會準確引用政治術語。即使在「文革」中易獲「篡改」一類罪名情況下,他在轉述政治理論文件原文,或試用「文革」語彙于文字中時,仍只能做到大致仿佛程度。下同。

  ③1951年11月11日,《光明日報》以《我的學習》為題發表了這篇檢討。

  ④作者曾在當時一封家書裡談到這次發言情況:「……我也上到臺上去,在播音器面前說了廿分鐘的糖房剝削問題。如有四十分鐘從從容容說,就把問題展開,還像個報告了。只壓縮到廿分鐘,說一半時,卻有人來遞一字條,『已超過五分鐘』。這種打岔是完全成功的,就不想說下去,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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