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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雲六大哥(1)


  大哥:年頭寄信,想早收到……看看報紙,才知道今天廿九,是我進入五十八歲的生日,大致只有你和大姐還記得起這一天!這裡無一個人在家,我就獨自坐下來聽悲多汶第九交響樂,倒好像真是為我做壽,聲音那麼歡樂而又清靜!雖這麼說,你可不用為我生活或身體擔心,這裡凡事都照常,都好。

  我在故宮一天,歷史博物館一天,總有事情可作。今天在故宮陪了約卅個年青美術學生看了一天綢緞和陶瓷,雖累些,還是很好,因為知道對他們有益!這些年青學生多十分幸運,在參加十大建築中陶瓷和絲綢、地毯設計工作。工作熱情雖高,也畫得相當好,可是面對現實,究竟不大好辦。幾年來,對遺產取得是個虛無態度,應當懂的多不知道,已懂的多是皮毛。萬千種好花樣多不會利用,直到需要時,才明白三四年學習白費了大堆日子。即再大膽敢想敢做,到現實工作上,才瞭解學得不扎實,衛星不好放!他們的先生早成習慣,卻並不怎麼著急,我卻不免代為著急……我還記得三十多年前一個生日,也是在北京過的。

  天氣極冷,只穿一件夾衫,黃昏中從宣武門內圖書館走出,到西單附近,在一個羊肉攤子前停下,看人吃羊雜碎,攤子邊正有個帶喇叭的留聲機在唱《洋人大笑》。我一文不名,就那麼聽下去。極奇怪,即在這種困難情形下,也不覺得什麼叫「難受」,只覺得存在是一種離奇情形,好處無人知道。眼看到許許多多壞蛋傻瓜,日子通過得滿好,我卻簡直難以支持下去。但是,事實上我竟那麼支持下來了,在誰也不易設想困難中堅持學習,首先戰勝自己的無知……千百軍閥偉人,財主議員,都已完事了,我居然還存在,真應了詩人所說「此身雖在堪驚」。更離奇處也許還是現在,又像是在一種孤獨中存在。並家中人也似乎不怎麼相熟。

  由於工作,接觸面雖相當廣,可像是沒有一個真正知道我在為什麼努力的人。我依舊並不難受,就那麼無事忙工作下去,存在下去。忙的全是別人事情,學的又似乎永遠不算是學問。打算的全是職務以外或職務以上的,以及明年後年才需要考慮到的。可是卻永遠不會把自己地位安排得稍好一些。正相反,許多行為都像是專找不利於己的「賠本生意」去做,結果自己倒常處於狼狽地位。比起熟人來,我真正是不會自處到了家!和過去學習寫作一樣,我總是呆頭呆腦的幹,毫不取巧弄乖,結果反不如有些人使三分氣力用筆,七分氣力社交,還到處逢源。可是我總深信只要工作對國家整個向前有益,也就夠了,個人吃點虧或生活寂寞些,都無妨。

  明年十月後,如許多事情還是走不通,研究工作也不能如應有的進行,體力又已不大濟事,也許還是準備再作馮婦,來做個「職業作家」省事些。因為十年來做職員,一天上下班四次,得來回換車八次,每天大約即有二小時在車中擠去。

  總是頭昏昏的,黃昏過馬路時,還得擔心被車撞倒。除了我自己知道這麼方式使用有限生命,真是對國家一種不大經濟的浪費,此外絕對沒有人還會想得到。我大致學許多都有望學好,可是想學做個好職員,實在不容易。

  諸事望放心,因為在工作上我總像是一個「永遠樂觀派」,這事作不對,就再換一門來重新學,重新作,一定要學好它,作出點成績。但是在生活上,也許應當說,註定是個「永遠敗北者」才符合事實。老話說「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分定,想推開也不成」,所以即或相當羡慕人有搞頭,要學可學不來!

  或許笨也有笨的好處,過幾年會各事不同一些,有較多自己可支配時間,能集中精力做點事,也不辜負黨的希望。

  北京今年冬天格外冷,入晚經常在零下十五度,房中爐火旺旺的,還不暖和。想起即在這種天氣下,還經常有億萬人在寒風中趕工築路、架橋、搞鋼鐵基地……個人覺得未免太渺小了。一定還得努一把力,來把工作做好。一切望放心!

  二弟舊十一月廿九晚北京

  (1959年1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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