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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雲六大哥(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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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得近信,知道體力還好。怕冷事,過些日子當為問問熟人看,是否有什麼藥,如鹿茸衛生丸之類,有些效驗沒有。如好就為買些來。一近三月,我們已起始在準備「忙」,接受「忙」!因為新館近二百幅歷史故事問題畫、塑,和外邊兄弟館同樣畫幅,都由我們提參考材料,有的是永遠作不完的事情待作。近又調我參加科學院編輯歷史圖譜工作,約有五千個圖片,將編成一千頁,趕九月出版,許多器物簡單說明工作,恐得參加,工作量也不輕。 館中還有許多對外供應資料工作,由保管部作,沒人肯做,調我過保管部後,我也得攬一手。將來他們搞歷史歌舞戲曲電影,都少不了博物館一份工作。只要肯繼續好事熱心,真可作許多事!目前只希望身體能支持下去,不至於半途垮下才好。一到具體問題考驗上,才明白知識真不夠用,還應當好好努幾年力,多看幾萬件文物,透熟千百種圖錄和文獻,才能解決許多待解決的問題。目前說來,雖凡事都懂一點點,其實多皮毛知識,極不踏實,求融會貫通,可不容易。而且搞的工作,事實上牽涉範圍也太廣泛,即記憶力再好,也不可能懂得那麼透徹仔細 。所以明知是個「假裡手」,也還是得充下去,作個過渡橋樑,希望能在一二年內為館中搞個圖片資料室,有三五十萬文物照片,少壯一輩能用它作個基礎,三五年中即可事事趕過我們。照道理說是辦得到的,因為情形不同,年青一代機會實在太好。只是年青人若不拼命,怕也不大好辦。因為有些搞研究工作的老一輩,搞了半生,就還是永遠停頓到舊日玩古董情形下,提不高,令人奇怪。正如另外一些作家寫作差不多,永遠在寫,永遠見不出絲毫精彩過人處,真如四川人說的「不知咋個搞法!?」 見今天報載,有五千多人入黨,中有思成等熟人,其中一定還有許多熟人。思成還寫了篇文章,寫得很好,在《北京日報》發表,你可看看。報上還載有個通知,從明天起,城裡有軌電車一律停止駛行,暫由公共汽車代替。大致「五一」時,全北京城內即可完全改成無軌電車。讓我記起初來北京第二年新修電車情形。東單那座「克林法碑」,歐戰後改為「公理戰勝」牌坊,即是這時移過中央公園的。「共產黨」名稱還剛在學生中說起。 孫中山在北京市民口中還叫作「孫大炮」,以為專只會放大炮、說空話。國內還無「職業作家」,魯迅也絕不可能靠寫作生活,更想不到將來會有個「魯迅博物館」在白塔寺附近。我還常跟著遊行隊伍,散散傳單,並不明白要「反帝」,但是又十分討厭洋人。過不久,許多人都過武漢參加革命去了,我卻變成了第一批職業作家。我也是真正在用力革自己的命。一晃卅多年,現在到了「五四」的四十周年時,卻已沒有多少人知道我寫過什麼作品。 新作家也不知道,因為他們做作家方法和我們已完全不同。報紙廣告上經常是《日出》、《雷雨》,《雷雨》又《日出》,以及《金山寺》、《空城計》、《濟公傳》……戲劇中似乎凡是已經存在的都可望依舊存在。我寫的東西,只因為是小說,卻比我本身還不扎實,被時代淘汰了。真可說是一件相當奇怪的事情。 一個人那麼認真努力毫不懈怠工作廿年,竟無絲毫成績可以留下。這幾年只不過是隨事學學又放下,倒像是由假成真,變成了「專家」。主觀以為對國家最有用的,恰恰並無什麼用處,比許多封建迷信還容易消滅;在一般職業上並不費事作的,反而成了晚稻,收成格外好。真應了古人舊詩,「有心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想來不免要笑笑,原來這事情是自古有之。在雲南時,曾寫了篇散文,提出些問題,竟和預言差不多。 內中提起孩子們的將來,以為傳奇故事在青春生命中已失去意義,代替而來的必然是實際的事業。現在他們果然都終日守在機器邊,禮拜天也不過是頭晚上趕回來看看母親,聽聽音樂,一早又趕回工廠工作去了。真的已在參加祖國建設,把青春全投到工作上去了。我卻似乎越來越幼稚無知,無從明白自己。不拘學什麼,到相當時期,我都可有一定理解。 只是對自己,卻總是缺少應有的理解,因此永遠如飄飄蕩蕩似的,不生根,不落實。照例有大堆問題在腦子中轉,可是沒個機會好好寫出來,大多數都浪費掉了,真可惜。一天似乎也永遠是忙忙碌碌,卻忙不出個所以然來。懂得萬萬千千好花朵,可和生產搭不上。……得通知,四月十六政協將和人大一起開會,三月十五即可各處視察。我是留下來坐鎮辦公室還是出去過西北看看敦煌、西安或成都、貴州、湖南,尚待決定。回家鄉大致不可能。能過敦煌去找點材料回來,對公家也有益! 從文 (一九五九年)三月十二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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