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沈從文 > 自傳編零 | 上頁 下頁 |
日記六則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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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拜六(3月28日) 理遼文化照相,定摹取各相。整理新經板四十一片,從吳履岱處費十萬得來,中有樗蒲錦大紅三片,黃綠各一片,花為梭式織金龍鳳,龍鳳各作三角形,和館藏彩加金不同。亦與程大昌《演繁露》敘述不盡合,然此五片比館藏為古,因佈置與捶練圖一女子衣著正合。可知式從唐宋來也。惟樗蒲在唐人如只是形容賭具,事實當為骰子,為瓊,則唐之樗蒲綾錦當為六方或八角骰子,正與宋之八搭暈相合,八搭暈正是骰子展成平面結果。是則所謂「鑿六破錦」,也可能即是六搭暈或龜子錦,(宋為簇,相似而不盡同)且以龜子錦為近。 ……正如唐之盤絛,宋則改盤雕,為不可解。其實清初尚作,可以從營造法式《簟紋》得大略,工匠俗名為簟紋,官中則名「盤鵰」。如從鳥紋錦求之,百世不可得也。 約家樹明過李家看錦緞。約掄元及《新觀察》記者禮拜一到家中。勸工友李同志學畫。畫一魚罐,甚用心。和新來二位談工作性質。初來工作總是理想高,事實待扎實學習,學習不夠,而適應環境不容易。在學校為思想前進,到工作中時,就不免有困難,或感覺不能如學校師生關係好也。得一一勸其適應及努力。 極累。未吃飯。工作何時方能放手作去?書無從讀。可能應去紡織工廠去和千百工人在一處,對他們有益得多。 為圖案系一助教擬一百牡丹花紋圖案,故宮清明宋瓷中即可得四一種。可能還是近於多事,因教授先生都不要那麼多資料來教學,教學已廿卅年,一切都很覺得已足夠,多事可能對他們即是一種攪擾。 禮拜日(3月29日) 到李杏南處借經面,好的未能即借到。只帶回一函晚明時金錦,及荷包六個。系和江忠實、王家樹同去。回時兆猶未返校②。虎虎病可憂,窮極,無可為力。約掄元等禮拜一過家中談談文章事,寫不好,還是退還省事!中和夫婦來,年青人如日方升,大是幸福。工作永不完結,一堆待作事不知如何方能有四隻手來進行。小龍小平在客室用傻聲歌唱,印象離奇。 高植來信說四月將來北京。 禮拜一(3月30日) 整理陳列計畫,將各種意見總括,提寫到計畫上去。將應詢催事各方面信提交辦公室,待去信。 寫工作月終總結,在自我批評上,發現自己作小職員心理在發展。凡事循規蹈矩的下去,相當可怕。但在一出主張即和事實要求不合,這種作小職員心情,也是在工作中有必要的。對人過於熱心,對事過於熱心,都易成多事,無補實際。學《實踐論》。可能調出去對於這裡大家為有益,對事也有益。個人主觀易致誤事。但一切均由客觀來決定,即自然成小職員心理狀態,越來越嚴重矣。極離奇,人人均若欣欣向榮,我卻那麼萎下去。相當奇怪。真是學到老,學不了也! 請辦公室去信如下…… 禮拜二(3月31日) 半夜未睡,發熱,胸部如刺。早起看虎虎去醫院,夜裡還是咳。仍勉強來辦公。學習主觀主義提綱。檢查毛病,主要是對一切無知而要說話,不是說的不中肯,即是廢話、胡說。根源即無知,對世事無知,對館中只主觀的以為有某種官僚主義精神的浸潤滋長,工作不易改進。其實就理解而言,內容無知,一開口還是錯誤。特別是對館中明天任務,國家在發展中一個國家博物館必然的任務,這些事本不是我應想的,我說的都不免是空話。因此改正自己方法,即少說或不說館中問題。凡事稟承館中首長——館長,主任,組長,……要作什麼即作什麼,實事求是作一小職員,一切會好得多。對人,對我,對事,都比較有益。 頭髮悶,眼發脹,心發慌,無從診治。我算是在作什麼? 心臟不好,無可為力。 禮拜六(4月4日) 早上勉強來。肺不受用,已退燒,還咳,鼻未好。糟糕之至。為溫同學擬出一百種圖案花,代表各種器形和時代,如能從一禮拜中摹的摹,照的照,結果會對於「學」的「教」的都具體知道些些東西。但主持一系的認識上若尚停頓到「創作」上,只怕鑽進古典即跑不出(事實上鑽不進),因而不以為然,則近於多事矣。甚矣,多少年來之多事。凡事都多事。 而結果只有聽之。只能用善於等待解嘲。但多事而不成,可以從等待客觀世界有需要時再說不遲。若主一系,擔當一單位的,總還是以得過且過下去,特別是教人子弟的,真是可怕。因幾十年來的拖拖混混,實在誤人。斯大林說的,什麼地方工作推進不前,什麼地方即有「官僚主義」。徐大師幾十年主持藝教,真是誤人子弟多矣。但是幾十年能安於如此,也是奇怪。原來還以為自己是畫家,不屑向工藝學習,現在還預備來指導工藝,其實還是不知如何先向工藝好好的學。明天也許即得進入創造工藝,依然是不知工藝為何事。一個畫家底子,按傳統思想意識來說,照例即不明白工藝重要性,照例不明白求自己能夠為工藝生產服務,還得先學工藝。 如何教育這些人之師?真還是一個問題。因為事情顯然,年青一代實不應當再受這種人之師的耽誤,得多知道些「藝術」,得具體知道些「民族優秀遺產」,得從這個肥沃土壤中才可能生長出一些花朵,任何一部門美術都這樣! 還是得等待。 禮拜二(4月7日) 病得很,工作還在勉強做。美術出版社二同志來談出版事,因知李杏南處藏殘錦不夠付印,特過西湖營去跑了半天,回家已極難受。一夜中右腰痛。鼻出血。胸部難受。眼發脹。 聞同事在商討名目,如在夢中。事作不完。 【注釋】 ①寫於1953年春。 ②兆即作者的夫人張兆和,當時在西郊圓明園教中學,住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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