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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事從理解和愛出發(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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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的卻是他們還應當多學些。倘若國家教育設計更周到些,也就必然可以有機會多學習些。從他們謝謝中也借此可知他們在學校裡上課,多半還是老一套,師生之間情感是不相通的。即有個政治團結的說法,彼此之間到學習問題上時,還是不會打成一片的。因這親熱我倒似乎有點痛苦起來了。半生為了許許多多這種年青人服務,特別是一些作家,這些人目下有在外省的,不明白我怎麼過日子極自然。 還有些身在北京城圈子裡住下的人,也像是北京城打聽不出我的住址,從不想到來找找我。這也很好,借此可以學習明白社會或人生。人不易知人。這種隔絕也正是對我一種教育。 但是對國家是否經濟?我就不知道了。 還有一回外國學聯來時,隨來幾個女聯絡員,一再叫我「嚮導」,看樣子,她應當在大學讀三年書了,也應當明白一點中國文化了,但到我為提出幾個最普通的文化史上名詞、年代及其他時,她就唧唧唧的不知如何翻譯。眼睜得大大的,臉紅紅的。我相信她辦事滿熱心,也知道跳舞、打球,如出身于教會女子中學,還一定會唱點歌。但是應有文化程度實在不大夠,也不大覺得應當努力提高。終於馬馬虎虎骨碌一陣子走開了。催著那些外來學生走時,也給我一種很深印象。這另是一型年青人,也極可愛,但和村幹完全不同。 也有美術學校的學生,從教師指示來作畫的。好心好意告他們這可代表,那不成,這個畫什麼好,那個畫什麼不佳,什麼畫有用,什麼畫有時代特徵。有信,有不信。相信的說下去自然照例還令他滿意。不相信不理會的,試看看草稿,才明白他要的完全是另外一些東西。特別是圖案,從學習取樣的看水準,才明白這一行教師真不知誤了多少年青人! 有時來的是老大娘,解放軍,談下去也若相互都可以得到些東西。有次有個壯壯實實的軍官,說的滿好,因為他知道的就不少,從他口中就學了許多別的東西。這也是一種新型人民,有種種不同型範,同在歷史變動中活得極有生氣,將來還得在國防線上保家衛國。 也有學生群,陪他們來往一走,三小時過去了,相互還覺得不太累。有不明白處,再走回去談談。還有中學生,一窩蜂的擁來擁去,年紀有的比我家虎虎還小,也有大些女先生樣子的,說到什麼東西被毀了時,就呀了起來。見好的畫也呀起來。總之,善良得很!在新的國家發展中,這種人是可以塑成一切所需要典型的。全然不知道我是誰。說完了還小夥兒商量了又商量,最後才派了個代表來鞠一躬。適如我三十年前在一些小地方所見到的學生群一樣。三十年來這些人即還存在,自己照例早忘了三十年前作學生情形是什麼神氣了,我卻一一保留在印象中,成為生命在極端枯寂痛苦時的安慰。 這些人的印象和文化史許許多多的重要業績,都一例成為我生命中不可少的潤澤。很離奇,即我的存在,卻只是那麼一種綜合。一種如此相互滲透而又全然不相干的陌生事物。特別是一些說一句兩句話而即不會重新到一處的人,格外生疏卻又在某一點上永遠光輝燦爛。這些不可知的勢力,和另外一時一本書,或一件工藝品,以及一些從遠處遙遙傳述的謝意和感激,一些抽象的優美原則,以及這原則影響到種種不同人時候種種不同發展,便如把我生命全部分割佔有了。 此外什麼是我,就不易理解了。過去幾十年如此過去了,明天是不是即如此繼續,作為我存在的理由? 另外還有出國回來不多久,在什麼會什麼部做了不大不小的人民官,陪同國際友人來作社交式酬對,匆匆忙忙在會場刷了點來鐘時間的。他們平時照例極忙。事前大致不曾作過什麼準備,只望文生義的指指點點談著、走著、站著、笑著、左右點頭著。聽聽也滿有意思。談的是什麼不明白,但看看專挑大幅畫指著說,就知道原來是社交。好意為幫幫忙,解釋一下時代性和特徵,如肯稍微虛心些,一定也可以知道些東西,但是來不及似的卻大模大樣走開了。這其中一定有民主人士,有專家,有資本家,有公子哥兒,也可能還有些六七年前西南聯大學生,對祖國文化大致不易消化是事實,完全無知倒不是。 這也給我一種教育,提高不是容易事。專家或教授,以至於美院先生們,一隔行,對於許多事還不是一例馬馬虎虎!因此也可理會得到提出普及二字的重要意義。說普及,不只是為一般勞動人民而發,也恰是為專家而發。近五十年的新教育,仔細檢討分析,大部分讀書人,用心到外國語文誦讀,如《顏氏家訓》所說習鮮卑語,彈琵琶,用來服事公卿得人憐愛的意識,也即是帝國主義者殖民地化教育最理想的計劃。有許許多多人已子孫相承三代,有許多都是在洋人洋行中長大的,有什麼方法可以避免無知?有什麼方法即可望使之對祖國文化發生真正的熱愛?一切都只好慢慢來想辦法。一切慢慢來! 尤其是有關文化領導的同志,一定不大容易理會到他個人的工作,用毛選提煉自己後,對於他本人文化知識普及和提高問題,進一步認識,是否感到需要?因為必須提高,不能停頓。要想出辦法,且一定得有辦法。但是即這個部分也還是先說普及為是。因為第一步普及就還不曾作好! 我就那麼向人民學習,從服務中學了些對於人的新認識,知道了年青一代是什麼情形。尤其是學了八九時後,除了幾個老工友,明白我應當有一點累,一點兒渴,一點兒輕微喘氣。此外就沒有一個同事或一個觀眾會想到這些問題的。至於一般觀眾,卻回到不易設想的各種機關,各種學校,各種家裡去了。 關門時,照例還有些人想多停留停留,到把這些人送走後,獨自站在午門城頭上,看看暮色四合的北京城風景,百萬戶人家房屋櫛比,房屋下種種存在,種種發展與變化,聽到遠處無線電播送器的雜亂歌聲,和近在眼前太廟松柏林中一聲勾裡格磔的黃鸝,明白我生命實完全的單獨。就此也學習一大課歷史,一個平凡的人在不平凡時代中的歷史。很有意義。因為明白生命的隔絕,理解之無可望,那麼就用這個學習理解「自己之不可理解」,也正是一種理解。 天氣漸漸夜了下來,胸部和腰部都如被束縛得極緊,只想在任何一級磚道上坐下來稍停停,可是十來位老工友同志,都八洞神仙似的搖搖晃晃下了城頭,下了人間,我過不多久,也就儼然在二百萬人民的首都市聲中完全消失了。 一個人有一個人的限制,外在的和內在的,是這種也是那種。在流動如水的車輛來去大道中,一切存在對於我都如十分陌生,異常離奇。我在什麼地方?我是誰?我究竟是為什麼這麼下去?沒有人可以回答。 我似乎在向一群我對她還陌生,她對我卻應當相熟的人說:「你年青人,我就為了你,為了你們,我活下來了。為了你們的善良品質,為了你們對國家的愛,為了你們的時代,為了你們在這個新時代中的種種不同得失,為了你們在歷史中的特殊地位,而這種地位照例你們自己卻又毫無所知。為了你們被解放的青春生命,對於明天一切如此勇往直前,毫無遲疑徘徊。但是更重要,卻為了你們的素樸、健康,因而形成對於國家一種強大的向心力,一種真正嶄新的文化的創造者,一致將歷史輪轉加速的代表者。我就為你們之中還有可能從我工作中,理解我是你們的朋友,你們的熟人,就在一切想像不到的困難中,永遠沉默支持下來了。 在一切痛苦和寂寞中支持下來了。只為了你們的存在、生長,而我們的生命相互照耀接觸,因之對人生都更肯定,我十分單純的把一切接受下來了。你們目下或將來,應當是一個青年學生,一個紗廠女工,一個傷兵醫院的看護,一個農村小學教師,又或者,只不過是一個最平凡的工人或職員,一個店員,只因為你們的存在,在世界中永遠有你們的存在,有你們從得失中得來的歡樂或痛苦,有你們在不幸中或其他情形中,還會于不經意時和我一生努力的理想及工作熱情,一例消失於風雨不幸中。也為了你們由於生命的青春無知,必然會有各式各樣的錯誤,以及為本質本性上的弱點,而作成毀人不利己的結局。我還為了手中一支筆,有可能再來用到你們生命的形式發展上,保留下你們的種種,給後一代見到。我很沉重但也很自然的活下來了。」 說到這一點時,我似乎才覺得我真正已有了很久失去了我。我的熱情、理想、智慧、能力、一點作人應具有的常識,都一例消失了。剩下的儼然只是一堆名詞,諸多名詞卻又失去了本來意義。所以這個信寫來寫去,是什麼意義,就不明白。住處窗子前小虎虎種的葵花,結朵又已經如鬥大,似乎已是第三次。我給你這個信也快寫了四個月。今天是禮拜天,一個人單獨在住處望到垂在簷前的葵花十分離奇。聽到收音機中放送的曲子,才想起這個信起始也是在一個禮拜天寫的。 應當寄給你。特別是要告你,我擬在十月中旬去參加土改,跟人民學習幾個月。他們如讓我去,大致去兩月,如學習得還好,體力支持得下去,組織上還滿意,我就再學兩月。換地方學。希望有機會看看大地主被人民鬥爭,也希望看看比較小的地主被鬥爭情形。更重要是學習明白人民如何處理歷史中這個大事情,如何生長,如何生產。也只有從這種學習中把我認識清楚些,再進而學忘我,來學習為人民服務。或用筆,用到這個國家一切生長方面,或不再用筆,即在一種極平凡工作中作公務員到老。 禮拜二三如沒有事,晚飯時來我住處吃,帶點你寫的文章來看看。你們覺得什麼是最為一般人認為成功的短篇小說,也為找點來看看。我自己已看不懂目下說好的和不甚好的差別。如最近些日有有關土改報告文章,你認為好的,也盼望找點來看看。我白天多在天安門裡文物局聯合辦公室。 從文九月二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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