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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成《記胡也頻》


  我還在北京住下時,有個在輔仁大學念書的小朋友,同一個很愛重中國的年青美國人,為了他們所辦的英文簡報,平時即專以介紹點中國文學消息作品以及關於文學消息為目的。海軍學生等失蹤,中國人在麻木中忽視過去了,他們卻覺得是一件不能過分忽視的事情,想為幾個在中國混亂情形中死去的作家,特別出一期專號,要我們為他們用中文寫點關於海軍學生的一切,以便翻譯成為英文。我答應了他們這種委託,因此寫成了《記胡也頻》那篇文章。

  等到文章寫成時,誰知簡報卻已不能繼續出版,那文章後來就寄給上海《時報》館發表。這文章未著手以前,我曾寫信去告她,並向她詢問關於這種文章的意見。且以為倘若她能寫,我就不再動手。來信時卻說:我目前不能寫這種文章,我希望你寫。可以少寫些,這個人你明白的,三句話就可以說完。還有寫時得小心一點,因為家鄉那一個,我們還不適宜於把這個人的真實消息送回去!她還以為他在俄國,寄了一張小孩子的相片來,要我轉寄過俄國!

  到了青島這文章快要寫成時,我又去信告她文章的內容與字數。下面是她關於這本書第二個回信:……記也頻能准我看一看嗎?我也常常想為他一生做一長傳,然而一想到效果,便覺得太費力了。我這人真是個不合理的人,講實利講到這樣子!不過我想我總可以寫一點出來,在我個人對於他的紀念。但這是以後的事。如今你能寫,我非常高興。

  這個信從上海發出的日子是九月二十九。到十一月二十九,卻來了第三個信。

  《時報》上的文章我覺得你太主觀了。尤其是關於「一幕悲劇的寫實」那一段。當日也頻寫時原本全是臆造,我不願小氣,不同他計較。而你又忘卻你自己,用這作材料,無乃冤枉丁玲之至!

  這本書從《時報》登載以後,拿過光華付印時,一切便是她所經手的。當時那篇文章在某一小節中,提到幾個人在薩坡賽路搬家的故事,她覺得有了些錯誤,我以為她要改的儘管改正。但等到她把全部分稿件看過之後,大約她已看明白這錯誤並非我的疏忽,且在那本書尾的聲明中,我又業已提出關於這本書的目的與得失。故當這書付印時,她便盡它還是照原來的稿樣,不曾有所加減。但那個海軍學生較長的傳記,則大約因為她後來生活上的變動,出於她自己意料以外,就無機會再與世人相見了。

  最後一次我們的見面,是在二十一年的夏天。我過蘇州去有點事情,轉到上海,從發行《北斗》的那個小書店管事人方面,問明白了她同住的那個翻譯某通訊社的辦事處,按時到他那地方去,就見著了那個業已與丁玲同居將近一年的××君。穿一件白紗反領短袖襯衫,身個子不高不矮,肩膊寬寬的,手臂短而結實。這人既衣履整潔,臉兒又白白的,一眼望去,還以為是一個洋行中的寫字生與售貨員。從身材上與眉眼間看去,不必開口就可知道他的籍貫不出福建廣東。

  我把我的名字告給了他以後,他便顯得十分高興,問了我一些青島方面的情形。當我同他談話時,一面我就思索,我在什麼地方或者會見過他。先施公司?永安公司?麗華公司?……中國旅行社?是的,我一定記錯了人。但無論如何,把這一個放到那些地方去做點什麼事情,實在是不怎麼不相稱的。但這個人卻使我生了一分敬意,因為就言談風度而言,實在是無可疵議的人物。就才具而言,這人若不在××做事,卻去×××××手下做一個幫手,說不定比某某部次長還能幹些。

  可是不知為什麼原因,一見了他我就有點疑心。仿佛這人臉就白得使人惑疑。

  當我在青島聽說她快要同這個人住下時,我因為這關係來得近於奇突,寫信給她,就告她一切必得謹慎一些。自己業已不是小孩子了,既明白各處全是陷阱,仿佛倏然而來的愛情,即或不是一種有意作成的陷阱,它將如何影響到她的事業,也總以多考慮些日子較好。然而她實在倦於拈起「愛情」這兩個字來較量,出乎幾個老朋友意外,也好像這出乎她自己意外,居然同這個男人住下了。如今見到了這個人後,我那點疑心還依然存在。「臉那麼白,如何能革命?」是的,我真這樣疑心那個人。照我經驗看來,這種人是不宜於革命的。

  同他離開時,我便向他約好,請他轉告丁玲,第二天過我住處去,時間最好是下午五點鐘。到了那個時候,有人拍我的門,門開後,一個胖胖的女人,穿了一件淡藍薄洋紗的長袍,一雙黃色方頭皮鞋,在門邊向我瞅著。如非預先約好,我真想不起就是她。若這人在大街上粗粗的一眼瞥過,我是不會認識的。我們還只分手一年,好像變得已太多了。

  她說:「久違,從文。九妹好嗎?她怎麼不來?」說完時又望望身後那一扇門。我明白那是什麼意思。

  我問她:「怎麼,出門還不方便嗎?還有……」她不說什麼,笑著,把手理著腦後的長髮,在臨窗背門那一張靠椅上坐下了。

  「生活好嗎?」

  「就是那麼過日子。」

  「工作呢?」

  「你在青島才真算是工作,我們在上海,什麼都無聊!吃飯,借債,冒了險去做些無結果的事情。」

  「但我看你好像事情作得很好,聽人說也是那麼一句話。忙不忙?」

  「混日子。日子太長了,也得忙碌些,方能把每個長長的日子推開。」她望見我桌上一個信封了,認得那種字體,是誰寫來的,就來同我談那個人,問我過蘇州去婚姻有了些什麼結果沒有。我不想先就談這件事。我又問她日子過得怎麼樣,且說及那個只見一面的白臉少年,他給我的印象並不壞。她就輕哂著說:「一個忠厚本分的人,一個正派人。」

  「一個體面人,一個紳士風度的——」

  「不,許多方面還像小孩子呢。」

  「那麼,生活必很像個樣子了。老實說,遠遠的想像著,我們為你很擔心。」

  「你如今見我那麼胖,便應當『放心』了。」

  「還是不很放心。日子就日常生活方面說來,過得怎麼樣?」

  「同住公寓一樣,各人每天有各人的事務,把時間安排到自己那份工作上去,晚上在一處,」說到這裡她似乎有了些害羞處,停了一停便輕輕的說:「我們都異常客氣,同朋友一樣!」

  我們把話停頓了一會。我想起那個海軍學生生前的一切。

  大約她也想起了海軍學生,便感慨不盡似的說:「人老了,一切看得都十分平常了。」

  我說:「看得平常一些,也許是把生活側重在事業上面去了罷。你近來是不是——」她想避開這個問題不談,只問我:「在上海可以住多久。」且接著就又問我青島怎麼樣,下半年預備在青島還是預備來上海。

  ……

  她於是重新同我談起家住蘇州那個臉龐黑黑的女孩子。

  這個女孩在吳淞一個大學讀書時,她便為我特別在吳淞看望過一次,故同她也有一面相識。那女孩子原很歡喜她,且尊敬她,我告給她我這次來蘇州一些新鮮事情後,她笑了,帶了一點兒嘲謔的態度,在我面前稱讚了另外那個黑臉女孩子許久。

  兩人分手時皆說,「過不久再見」。且估計著:冬天我不能過上海,隔年春天她或者就可到青島去,看我同我的九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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