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催生《北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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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二十三她給了我一個信,提及她辦《北斗》雜誌的計劃。 …… 生活既那麼沉悶,若死守在上海,一事不作,自然使遠近朋友替她擔心。既不願意放下那枝特具迷人力量的筆,如今又恰恰有那麼一個刊物來逼迫她寫作,逼迫她作事,實在是個難得的機會。故當她把信寄到我手邊時,我就為她各處去信,請大家幫她把這刊物辦得熱鬧一點。同時且去告給她我對於這刊物的一切意見。我那時本已預備過青島去作事,同時且估計歇兩年手不再來寫小說的。她的來信雖不妨礙我過青島的計劃,卻似乎又非得把我停筆的預約毀掉不可了。 聽說丁玲來編刊物了,高興幫忙的人實在很多,冰心第一個就為她寫了一首長詩,其他的人也先後把文章寄去。但我自己卻不曾寫什麼。因為我覺得這刊物由她來編,必不許仍然如《紅黑》月刊那麼無所謂的敷衍下去,方成為一個像樣的刊物。故我一方面為她向北平熟人討取文章,一方面就去信告訴她說:若刊物只是要幾個名人做幌子,第一期有了那麼一些篇章也很夠了。若你以為真實的應當用這刊物來逼迫督促,使一般女作家的寫作風氣活潑起來,你是不是覺得你作編輯有些不相宜處? 我不輕視左傾,卻也不鄙視右翼,我只信仰「真實」。在記海軍學生那個篇章中,我對於一般文學的論戰的意見,便說到過如下相似的話語:爭持誰是正統原近於精力的白費,毫無裨於事實。若把文學附屬於經濟條件與政治環境之下,而為其控制,則轉動時代的為經濟組織與政治組織,文學無分,不必再言文學。若否認文學受兩者控制,文學實有其獨創性與獨立價值,然則文學論者所持論,仍無助於好作品的產生。 不問左右,解決這問題還是作品。一個作者接受了某一主張並不能成為歷史上的「巨無霸」,他所需要的還只是對於他作品製作的努力!多數作者皆仿佛在少數「院派教授」與「新海派教授」,「紳士」與「鬥士」,一種胡塗爭論下而擱了筆,且似乎非爭論結果就不敢輕易動手。誰超越這個狺狺不已的局面,埋頭傻幹,誰就被諡為「無思想的作家」。什麼「思想」?發洋財,或近於發洋財一類奇跡罷?對於奇跡的憧憬,一點徼幸感情的擴張,大致便是所謂「思想」了。 中國自從辛亥革命後,帝王與神同時解體,這兩樣東西原本平分了這個民族的宗教情緒,如此一來「信仰」無所適從,現狀既難於滿意,於是左傾成為一般人宗教情緒的尾閭,原是極其自然的結果。因此具有獨立思想的人,能夠不依靠某種政體的理想生存的,也自然而然成為所謂「無思想」的人了!……正因為這個原因,我在那時期曾輕視過文學,真打量過離開這份生活!在回她討論新刊發展的一封信上,我說過一些近於牢騷的話語:紳士玩弄文學,也似乎看得起文學,志士重視文學,不消說更看得起文學了。兩者皆尊敬文學,同時把文學也儼然近於溺愛的來看待。文學「是什麼」,雖各有解釋,但文學究竟「能什麼」,卻糊塗了。 我既不是紳士又不作志士,對於文學則惟只知在它的產生,與產生技術,以及產生以後對於它在社會方面的得失而加以注意,我且注意到它的真實分量同價值,不許它把價錢開得太大,也就是不許人對它希望太大。一切基礎皆固定在我知識上,而不在權威或時髦理論上。目前大家所爭持的似乎同我毫無關係。他們既稱為作家,我想想,假若我無法參加這一切理論的檢討時,是不是還宜於來接近文學事業,真成為問題了。 紳士罵不紳士,不紳士嘲笑紳士,這算是數年來文學論戰者一種永不厭嫌的副題,我覺得真不必需!其實兩者正差不多,就因為兩者還是人,壞的一樣的壞,懶的一樣的懶,至於好的,也還是一樣的好。造謠謾駡對於根本問題有什麼益處?但若干人的成敗,顯然皆有從此處下手的情形,我覺得對於這風氣無法攀援,故預備不再讓自己在這事業上鬼混。照理說來,使一個人闊大不凡,實不在乎如目前一般人所謂有無思想,卻只看這人有無魄力。一些無用的人,即或從小到大吃長齋,生來既無補於佛教的興衰,死後也不會成佛。有些人毫無一個君子的品德,他卻可以做出一些有益於社會人類的事業來。有氣魄的人的沉默,比小小東西呐喊動人多了。 你不覺得嗎?為了社會正需要小麻雀吱吱喳喳,正歡迎小丑,我想離開這份生活,過幾年再看看一堆日子能不能幫我們把社會習氣修正了一些。 上海來信卻說: 不要發牢騷,把自己的文章抄好,把熟人的文章逼來吧。這刊物,就正是想用成績來修正一切海上習氣的一個刊物!為什麼不趕快把文章寄來?我問你。稿件你一定為我催催,頂好在七月二十號以前能寄來。我還歡喜同他們能夠直接通信,你可不可以將我的意思告訴他們?我更希望他們能對於丁玲和善一點,親近一點,沒有事的時候,將丁玲當個朋友,同我在紙上說些不客氣的空話。自從九九走了後,我連一個說話的都沒有了!要人愛容易,找人玩也容易,然而要得到幾個那麼相熟,那麼不拘束,那麼可以發點小脾氣的朋友可實在太難了。九九到了北京不為我寫信,我難過得很!刊物取名曰《北斗》,這個名字你以為怎麼樣? 天氣熱,流汗使人生氣。既預備過青島,到了那裡你看看,住得安穩,我想想我要來青島玩時也容易多了。 青島海灘真美麗,抓起一把沙子,你就可以看出若干螺蚌的殘海那是一本真的歷史,不過只是用這些小小生命寫成的歷史罷了。我到過青島,忘不了那個地方……她並非忘不了青島,還只是記憶著同海軍學生從濟南逃過青島小住的一段生活罷了。刊物徵稿在北方既極其順利,南方似乎也有了許多朋友幫她的忙,故她生活似乎又樂觀了一些。七月裡寄信過北京時,感情便活潑的很多了。信上說:……看見她們一些奶奶們都將要為我們這個雜誌而重新提起創作的趣味,我覺得是非常高興的事。她們或許要更來認真一下,努力一下,假使她們有了一點可貴的成績,我覺得這也還是我們的成績呢,所以我很快活。 假如我能將她們一切已成的,過去的女作家們;已經為一種好的生活營養著,無須乎怎樣去努力了的,還和一些新的,充滿著驕氣和勇氣,但不知道怎麼樣去努力的年輕的女作家們聯結在一塊,於一種親切的友好的形式下握起手來,無間無忤的往前走去,大家會在生活裡面感到充實有意義得多! 我自己呢,自然得分外努力!我覺得,真是常常覺得,對我好的人太多了。我常常會為這些難過,會覺得太對不起這些人;這些並不在我面前而感到很切近的一群。他們愛我,他們喜歡我的作品,他們希望我;希望我更能寫出些好的東西,而我呢,我覺得過去簡直騙了這一批人。我的成績還不應當得到朋友那麼多的尊敬與愛好。我的力量有限,生活又那麼一個樣子,只能讓別人失望!我看我自己的缺點,比什麼還看得清楚,我只是個紙紮的老虎,現在好像完全怕人拆穿,怕失去一群人的好意,勉強把這紙紮的空虛囊袋填滿起來,填的大部分卻是稻草!一個人經驗太少讀書太少怎麼行?我還得去學,若我有一份勇氣,還應當放下這枝筆,再到另外一種人群裡去學習!你說:「我擔心你在紳士方面的成功,將使你成為另外一個人。」我覺得沒有一句相當的話可以表示我感謝你的意思。你說得是。不過,你放心,我不是希望在這方面得到成功的,我正慚愧在這方面的小小成功! ……生活就是工作,工作也就是生活,把自己精力凝聚在某一點上面去,是的,人人應當那麼辦!你且等著看,倘若我過去日子,真如你所說的「被不幸的命運絆了一跤」,那麼,「應當爬起來再走」的氣概,又回到我身邊來了。我預備走,我明白,不走也不行啊! 我八月裡過青島後,上海的消息更不同了一點。我覺得事實並不令人驚奇,只是這個廣東人代替了那個福建人,個人方面或有所得,社會方面卻不免受了些損失。溫室原只適宜于培養一點小花小草,至於十圍的松樹,百尺的楠木,不在大氣中嚴寒酷暑裡長養,卻移到溫室裡去,實在是一種不可修正的錯誤! 但這是誰的過失?泥土的氣息,白日的光,在人類本性上莫不各有一個共通的觀念。愛的,誰不懷了一種期待?憎的,誰不極力逃避?但所要的何嘗是可以自然而然得到的,近在身邊的又何嘗不恰恰是討厭的?這世界上原有種種理由,使得每個人各自孤單的守在一小點上,把生命不吝惜的空費。一個為生活弄衰弱了的心,明白她的已無從再來服侍她。(海軍學生用熱情使她認識了「愛」,而用生死離別詮釋權衡這個字的意義與分量,幾年來的種種遭遇,使她業已厭倦了再拈著這個字兒來思索。)正為了厭倦,忽然有一個謹飭忠順的男子,處處表示希望能夠來照料她,侍候她,想同她在一堆過日子,這勇敢處同癡憨處皆使她只有苦笑,但苦笑之余,她自然就不讓這男子再走開了。 她說:你明白,我不滿意做一個「情人」業已多日了。新的生活想來還可以用得著那句老話。我當時想:在這方面她放下了縛束自己情感成為一束的努力,很平常的同一個男子在一處,對於她也可以說是很合理的行為。因此聽到她的消息後,還很為她快樂。直到第二年後,在上海一品香飯店見及了她,我方明白我的估計有了一部分不對。為甚麼原因兩人會同住下去,我並沒有分析錯誤。至於兩人同住以後的生活,我原本猜想一定很好,從事實上我方明白已弄錯了。溫室實在不是這個湖南女子應住的地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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