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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雛還鄉


  社會對這件事漸失去了注意的興味,另外某方面,似乎也不至於再作蠢事前來捉人了。她那時仿佛已自由了些,然而文章毫無出路,生活便也毫無依據。母子兩人雖一同住在那三樓小房子裡,對於安全問題不必擔心,到底終不是一個長久的辦法。從朋友方面借來的一點點錢,看看又快用完事。

  新的希望毫無。在小孩子哭哭啼啼中,作母親的每夜常常得爬起三次兩次,白天搓洗小孩尿布調合奶粉,又得占去這人大部分時間,文章縱或有一兩個地方可以寄去,在這種情形下,究竟還能寫出什麼文章?

  ……

  湖南方面小學校長又來了信,且對於海軍學生的事似乎依稀也明白了一點,只催促少年夫婦趕即返鄉。報紙上既有了種種記載,盡人皆知海軍學生已無下落,小學校長來信還催促一對少年夫婦還鄉,則由於丁玲的設計安排而成。

  當海軍學生失蹤還不曾在報紙上作公開消息登載時,湖南的來信就十分關心那小外孫,總以為若不把外孫送回來,最好就許她親過上海,那時節海軍學生既忙著,寫信回家的事,多屬之于丁玲。海軍學生失蹤後,湖南來信詢及,為了安慰這個老年人起見,除把稍前一時照就的相片,為陸續寄去以外,就照著那老年人所希望的消息,由我來代替海軍學生,寫過了三次回信。每次信上必加上輕鬆快樂的諧謔,以及唯那一家三數人所知的私事,辦這工作時丁玲自然在旁加以指導與修正的。我們三人筆跡從一個專家看來,雖可以一目了然,明白它的差別處。但幾人既共同習慣了用鋼筆頭在洋紙上抄寫稿件,簡單處草率處卻正相近。並且在同樣的一種紙張上,寫上大小相等的字跡,所說的話全是那老太太所熟習的話,另外一方面,又正是那麼焦心等著遠地消息,因此這信一到,便照所希望的成功了。

  ……

  十天之內寫過了三次這樣的覆信,都不曾為那個小學校長所識破。現在海軍學生寄給他那岳母的信件中,有一部分也就是我們在上海那麼情形下寫成的東西。

  這些信雖遮掩了海軍學生的死耗,安頓了那外祖母的焦急,卻更引起了那個外祖母一見外孫的希望。這邊去信時,還同時把為時稍前三人所照相片附去,那方面便來信說,再不把小孩送來,自己一到四月,無論如何也要過上海來了。

  得到這信時丁玲真著了急,不知道應當怎麼辦。那時她恰好得徐志摩先生幫忙,為向中華書局賣了一本書,得了一點錢,又從邵洵美借了一筆錢,我又從朋友王際真先生處收到了一筆錢,因此商量著,為圖一勞永逸計,不如就冒一次大險,兩人把小孩送回家鄉,讓這小孤雛折磨那老年的外祖母去。算算所有的錢作路費還不很夠用,仍然把這件事決定了。

  ……

  還未動身時,長江中部的武漢,因為我極熟習,還不怎麼擔心。最怕的是到了家鄉附近,有人認得我們,談起話來倒極麻煩。我們從上海坐船四天方達漢口,由漢口搭小火輪,從乾涸成一片平地的洞庭湖通過,又走了五天,方到達目的地。在小火輪上時,我們方明白我們所擔心的事近於杞憂,她離開了那地方將五年,我卻已有整十年不見那地方,輪船上的肮髒如昔,輪船上的人已完全不同了。抵常德縣城時,那些河岸邊的灰色圓油池,擱在河灘上的舊船隻,浮在河面上的木簰竹簰,浮泛或停泊的明黃色小艇,一切尚如往年我由鄉下軍隊中走出經過這裡時所見的光景,但我卻已不能找尋一張相熟的面孔,任何人也似乎不能認識我了。

  在丁玲家鄉那個水碼頭邊,我們一點點簡單行李,從離船到進城,總計不到一百步遠近,便受當地駐防兵士施行過六次嚴密的檢查。先還以為他們防匪防共那麼辦事認真,後來知道他們所注意的,還只是煙土同嗎啡,以及私行販運的軍械。

  當最後一次的檢查過後,我們坐了硬膠皮輪子的人力車,在泥濘載道的街上走著時,各人皆充滿了不可言語的感情。她把小孩用一條小小的白絨毯裹好,摟在懷中,自己卻穿了一件為她母親所歡喜的灰色棉袍。我的車子原在前面一點,回頭來看她時,她仿佛很鎮靜的樣子,且告我還應轉幾個彎,就可以到她的家中。

  我們大約走了十分鐘,車子便停頓到一個僻巷裡黑色大門前面了,下車時,兩人站在那門邊,過了一會還不敢拍門。

  我擔心一見到那老太太,丁玲若不能自持,事情就一準弄糟。

  同時又擔心那老太太業已知道詳細情形,一見到這孤兒寡母,大聲一哭,我們費力籌劃的一切,也就等於完全白費了。假若事情一戳穿,我們是不是還能很安全的離開這地方,就真成為問題!

  但當她一手把小孩摟在胸上,一手去拍打家中那扇大門時,平日每遇最困難時就在臉上現出的那溫和微笑,還依然在她的臉上。門開後,那開門的小丫頭,認明白了回來的是她,便向裡邊嚷著跑去。我們於是在那進身極深的房子第二個天井前,見著了那個滿頭白髮的老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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