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獄中人皆聽到一陣槍響


  回到上海不久,我們從另一方面也得到過警備司令部有二十三個人被難的消息。有說這些人的去處,是在六號半夜,各用麻袋套著頭顱,將運貨汽車把他們當成貨物一樣搬運到黃浦江小汽船上,汽船駛出吳淞口後,被活生生的丟入江中的。又有說是十二號雨雪中,二十三個人押過南京後,在南京某處被槍斃的。又有說收拾這一群年青人,乃半夜裡在龍華司令部監獄外荒地上執行,解決以後且即刻拋入預先掘好的土坑中,日子則為二月八號。

  第一個消息從某報紙傳出,這類殘酷處置,為中國人使用也並不出奇,然這次事件卻無從證實。第二個消息近於可信的事實,但當時即有人過南京去探詢那一群犧牲者的姓名,且向有關係方面詢問,結果雖證明了槍決過一批人,卻不能證實其中有海軍學生在內。只有第三個消息比較可靠。不過這人若果是八號解決的,那麼九號在南京見×××時,他不會給我們留下個預約,且根本就不必見我們。並且人既解決了,他們是應當明白的,總不能為一個業已槍決的人,來討論詢問白費兩點鐘的時間!

  十八左右,我在我那宿舍裡見著了郭女士,她還剛從廣東取錢回來,預備用錢為她朋友向某人買些公道,她不久以前就見過××××部某同鄉,從這兩個廣東同鄉方面,她知道了海軍學生業已槍決。且知道這一群年青人,其中有四個作家,兩個女性,是從東方旅館捉去的。

  郭女士的同鄉,把他所知道的原委一一說給郭女士,方知道人從租界移提過公安局後,某一方面當時就有電給上海市長,令在××示威的日子,全部當地槍決。因其中有幾個知名青年作家在內,社會上正為此事深受刺激,上海地方不比內地,國際觀聽尤不得不使當局者作事加以思量。市政府方面既因為這件事有所躊躕,便用調查訊問牽延了些日子,於是這一群人犯便轉過了龍華。龍華又接到同樣執行死刑的電訊,那時×××正因為從飛機上摔下,在醫院中將息,部中一切公文由一個參謀長處置,這人也不敢冒昧從事,仍用搜羅證據支吾下去,等候社會上對此事較淡漠時,再來解決。

  直到××日,恰是××方面預定開×××大會的日子,又奉到南京來電,將二十三人全體槍斃。故就在那天黃昏時節,把一干人犯從監獄中提出,說是當天便應押過南京審判。事實上只把這些人暫行改押獄旁小兵營裡,到下午九點四十分左右,便提出去過堂,還說一過堂點名後就上火車。到了審判時,犯人一一點過了名,那法官×××就說:「×××部有電來」,把那電報讀過後,又從一份文件上,誦讀這一群年青人關於政治上的企圖,如何與現行法令悖謬處。並且這種不承認當前局面別有打算的行為,還應受如何處分,也一一提到了。海軍學生聽說幾人即刻就應槍決了,一句話不說,只向同伴淒慘的微笑著,且把頭轉動著,注意那些同伴。用溫和眼光去安慰那些同伴。

  於是二十三個手足為鐐梏纏裹,口中被布片堵塞的年輕人,十二個荷槍兵士,一個排長,一個監刑的副官,共同沉默地走到軍工廠堆積材料的舊房子前面,把二十三個人編排在一堵土牆邊,十二個兵士退後十步成一排,一聲呼哨知會下,響了八十七槍,一群年青人倒下去,完事了,幾個兵士方用手電筒晃著,解除了每個人手足的鐐梏,且拖曳到數尺外白日裡預先掘就的土坑裡去,再把旁邊柔軟的泥土蓋上。兵士們作完了事,便沉默的攜著鐐梏走了。

  當解決這二十三個人時,正細雨霏微,到半夜落了大雨。

  關於這事從監獄中在押的左翼作家×君的信上,也有過相同的報告。這個×君當天下六點半,尚與海軍學生拘押在同一屋子裡,七點鐘海軍學生離開監獄時,還以為自己將過南京,故囑咐×君帶信出外邊去給我們,要我們趕快過南京設法。且在當天半夜裡,×君和其他牢獄中人皆聽到一陣槍響。但另外從獄卒來的消息,則又說這夜裡槍聲是槍決一批土匪,並非那二十三個人,那二十三個人,的確已押過南京某處,有人托護送兵士帶信也送到了的。

  ……

  ……但再過兩天后,我為她過新月書店,去請問海軍學生版稅,從朋友邵洵美處,卻得到了一個新消息。南京方面辦理上海特務工作的某人,與邵洵美常有過從,洵美說某處也有海軍學生業已槍決的消息,並且時間地址人數,與郭女士從她同鄉方面聽來的無異。一點希望在這方面便扭斷了。這惡消息讓丁玲知道時,她只說:「我明白,我早就算定了的。」

  從她那神情上,還可以看出一點什麼?她沉默,但卻仿佛用沉默來說明她的意見,還是上一次與郭女士會面時一樣的意見。「死的,倒下去,僵了,腐爛了,完事了。不死的呢?為了那個理想,便應當好好的活,不能活下去時,也決不逃避這種淒慘的死。生活就是這樣簡簡單單一會事,並不需要如何煩難的解釋!」她當時仿佛那麼看得簡單,此後也仍然看得那麼簡單,打發了兩年日子。

  當我把那點消息告給她時,正是我再預備過南京的前一日,作母親的在這方面,顯出了人類美麗少見的風度,只是沉默地把熟睡著的孩子,放到小小的藤制搖籃裡去,小孩略微轉側了一下,她便把手輕輕拍著那小孩子,輕輕的說:「小東西,你爸爸真完了,他的事情還不完。好好的睡,好好的吃喝,趕快長大了,接手做爸爸還不做完的事情。」

  ……

  幾個極熟的朋友,就可以看得出她這種不將悲痛顯出,不要人同情憐憫的精神,原近於一種矜持。她其實仍然是一個多情善懷的女子,而且也不把這樣一個女子在這份不幸生活中所應有的哀慟抹去。但她卻要強,且能自持,把自己改造成一個結實硬朗的女人。因為她知道必需用理性來控制,此後生活方不至於徒然糟塌自己,她便始終節制到自己,在最傷心的日子裡,照料孩子,用孩子種種麻煩來折磨自己精力與感情,從不向人示弱。當時她既不作兒女婦人的哭泣,便是此後在作品上,也從不做出那種自作多情兒女婦人的陳訴。

  綜合各方面的消息,證明了海軍學生已經不會再在這個世界同他的朋友晤面後,餘下的孤兒寡婦,此後的日子應當如何支持,乃成了當時待決的問題。

  並且那時上海方面新的謠言尚在繼續下去,各種小報常有關於此事捕風捉影的描繪,又聽說另一方面,對於這孤兒寡婦,還有一種一網而盡的計劃。××方面既作得出在毫無罪名可以宣佈的情形下,把一群年青人用亂槍打死,則海軍學生死去以後,他們是不是還會想方設法來處置這小小孤雛,真不能為這種×戶預作回護。況且丁玲還正有人以為她已組織××××,預備在上海方面有所活動。種種謠言不單迷亂了××,好像同時就使×××××,也不很明白她的情形。×××××××,×××,××××××,這並不希奇。××××也算是平常的事。李教授家也許會有人抄察,也許會同時把那一對賢惠夫婦,同一群很活潑的小孩子,全部捉到牢獄中去。

  在這種情形下,丁玲恐怕累朋友,便不願意長住在朋友家裡,使那家人心中不安。她只想把小孩子交入育兒院,或近於這類地方,托人撫育,獨自住到一個什麼地方去,打發一陣日子。

  那時節,恰好過去在北京時同他們便已相熟的朋友張采真,在武漢方面因同樣政治問題已犧牲,消息正傳到上海,且不久,從武漢逃回來的采真夫人同一個方滿周歲的小孩,到了上海後,居然被人蹤跡搜尋,在租界上還不敢露面。因此原來身居上海,且在×××××有些間接關係的她,此後生活應當作如何安排,自然也大成問題了。

  湖南內地小學校長方面,從報紙上約略得到了海軍學生失蹤的消息,一再來信詢問海軍學生的下落。且說自己年紀已過六十了,極盼望看看這個新生的外孫。若果兩人因事不能帶小孩回來,自己便將準備過上海看看。

  這種來信增加了丁玲的憂慮。若讓老人來,一來各事弄明白,這個年過半百的人,如何擔負得了這一種打擊?若把小孩送回去,到什麼地方去找尋這個海軍學生來作伴送小孩回去?若要丁玲一個人回去,那麼如何通過長江武漢長沙各處,且到了家中以後,海軍學生所遭遇的一切,又將如何設法來掩飾下去?

  海軍學生入獄以來,在獄中每次遞出一個字條,即需五元。在獄外的她,則奔走南京,上海,各處探聽消息,以及種種耗費,早把所有向各方籌借而來的幾百塊錢用盡了。新的文章在這種情形下,既無方法從她手中產生,凡是可以設法的又都已想了法。假如母子二人還在上海住下,便必需有一住下的方法,若可以冒險送孩子回去,也必需有一筆夠用的路費。住既無法可住,走又不能即走,我回武昌的時間已耽誤了。故當我已決定不再過武昌時,我的住處一定,便權且成了那孤兒寡婦的安身處。住處雖仍在萬宜坊附近,且是一個售賣雜貨兼營俄式大菜生意的鋪子樓上,來往的人極多,卻很少為人知道。她一天除了照料小孩子不作別的事,除了晚上小孩子安睡後,間或同我九妹下樓過霞飛路去走走,便不常下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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