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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華探獄


  ……我們七點以前就到了龍華,天氣正當小雪以後複釀大雪,灰色釀雪雲滿布空中,風又勁急,我們便站在那司令部大門口當風處,等候掛號的時候。去時丁玲總還有什麼不放心處,敢到那地方去,還似乎是拚著捉去就可以見海軍學生那麼勇氣,把膽怯處掩著。到了那裡以後,慢慢的探獄的人越來越多,其中無所不有,同時且見到了×××同××,也居然裝扮成為南市魚行中商人樣子,腰邊纏裹魚腥氣撲鼻的圍裙,提了一個紫花布褡褳。又見××女士,上海少奶奶式的裝束,提了點心一盒。又見著復旦兩個大學學生,也屬￿×××,同丁玲是認識的。又還有些零工裝束同小商人裝束的人,雖不能互相談話,卻一望而知是為了同一目的來到這裡的。漸漸的來的人越多,因為知道來探獄並不算得一種冒險,丁玲也越放心了。

  ……

  這真是一個長長的期待!天氣實在太冷了點,風又太勁太急,所站立的地方又恰恰是過道透風處,各人不敢互相招呼,皆沉默的等待著,或故意走到一個原本相熟的人身邊去,交換一個仿佛無意寫在口角的微笑,且好像同時也就交換了一種語言,或是「你也來了!」「冷呀!」「不礙事,不什麼危險,也不很冷!」大家皆明白,大家皆能會心。因這點會心的招呼,稍稍解除了些期待的無聊,但到後人越來越多了,就有披著灰布棉外套的衛舍兵士,來編排指定各人的地盤,把各人帶來的東西安置不當路處去,這一來,走動的權利剝奪了。既然走動受了限制,大家只好從門前大路間或一輛急馳而過的汽車聲音上加以注意,藉以打破全體的沉悶。從七點等到九點,因為各種來探獄的人已很多,每天既只能掛四百號名,掛號便提早了半點鐘。那天大約有六百人齊集在門前,至少有兩百人走了一趟空路,有兩百個囚犯白白盼望了一整天。

  掛號完事後大約已十一點鐘,照例這四百號請求接見獄犯的字條,得由警備司令部軍法官批准,才能拿了這批准字條,分組到監獄裡去。照規矩把批就「許可接見」的字條發下應在十二點,入司令部監獄應在下午兩點。到了十二點後,軍工廠汽笛已響,工人皆陸續出門,我們還是在那裡等著,誰也把全身四肢凍得僵僵的,誰也不能吃飯。都只希望那字條趕快發下來,再過一陣就可以拿了字條過拘押人犯處去。直等到下午一點半,一個小軍官把字條從裡面送出來,各人蛆似的圍到衛舍司令部小門邊去。

  這種字條的發給,是按照秩序以及人名叫喚分發的,有些人的字條不知如何被扣下,有過經驗的人就知道犯人已被槍決了。輪到我時我們真擔著一分心,只深怕把名字逃過。但很好,一張仿佛屠宰捐單據樣子的字條,上面寫著字,蓋了一方小小朱紅圖章,居然交到我手中了。

  得了這樣東西,我們竟忘了大半天的饑餓寒冷。

  ……

  到管獄處允許開門時,第一組有三個人被把字條發還,拒絕入內,我們方知道所有字條並不全是一個「准」字,許多人才來好好的注意一下手中的東西。原來關於這次租界被捕一案的,以及在其他方面因政治嫌疑而逮捕的,竟全部不許同家中人見面,所批的都是「不准」。這一來我們等於白在寒風中凍餓一天,大家皆顯得十分失望。魚行中人的×××,知道盡蹾在這裡,其餘人進裡邊去後不能進去的或反而受人注意,就自言自語的說了些儼然市儈的話語,匆匆的走了。另外幾個先前不為我們所注意的鄉下人,這時看看自己字條,也趕先走了。有些人則得了准許的字條,從柵門上爬進去了。過不久,一群聚集的人漸漸少了起來,有兩個中學生樣子的青年,站在我們身邊,展開他那個字條給我們看,原來他們也是來探看上次被捕之一群中的柔石、馮鏗兩個伴侶的,這青年並不認識丁玲女士,卻以為我是××,同我輕輕談了些進到裡面的方法。但等了一陣,眼看著毫無希望可言,也只好走了。

  到了這些地方,上面不准下面是無法可設的。然而我們卻始終很固執的等候這種意外機會。

  進去的人益多,走去的也已不少,看看那裡只剩下四十左右不批准的人時,查票放行的辦法有了通融處,對於批准的分組法也不如先前認真了,有人就請求他們許可全體一同放進去,一個麻臉兵士說:「進去也無辦法。批准了的見犯人也有秩序,不批准的進去了還是見不著你們的人。裡邊管獄長有手續,不是我們不放你們進去!」

  有人就說:

  「見不著人也不礙事。」

  又有個老婦人扳著柵欄請求讓她進去,且說只看看就出來。又有人甜甜的同那兵士用鄉親話語談著那點希望。那四個兵士也倦了,只是還不讓步。班長過來了,這班長看看像個學生樣子,見多少雙沉默的眼睛皆望著他若有所祈求,他就說:「你們進去也還是無用處。我們這裡只是守門,不管別的。

  門裡邊不歸我們管理,見犯人還得要條子批准!」

  但是有人說只請求他放進去,不見犯人也無妨,恰好有一組人從裡邊退出,我們乘這種機會就從那班長的默許下,擠進了七個。剛進到裡邊,就聽外面因關門發生了爭持,有一個人被兵士毆打的聲音。我們各人已很敏捷的混入了若干探獄人中間,就再也不注意別的事情,門外那些人從此也不再進來,大致因那毆打全體被趕走了。

  到了裡邊後,我們走過那正擁擠著無數人頭有鐵條橫梗的窗邊,尋覓相熟的臉孔,除了只看見所有的人頭在窗邊動著,口中大聲興奮的嚷吼以外,竟毫無什麼發現。

  但到了這裡,我們卻並不失望,因為雖然見不著海軍學生,卻已明明白白靠近海軍學生受拘押的監獄了。

  ……

  我們在一旁看了許久,早看准了一個坐在鐵門裡檢察信件的中年人,估計一定可以從他那裡想出個辦法,一會兒我們得到一個機會,一個廚子模樣的大胖子,用油膩的手擦著眼睛走開了,丁玲便擠上去挨近鐵欄邊,把手中條子遞給那管獄人。那人接過手看了一下,又看看丁玲,把頭搖搖,一句話不說,條子擲還,很顯然我們已失敗了。

  又過一陣,人更少了些,我又得了一個擠上前去的機會,仍然把字條遞給他。這人又看看我。他從我們神氣間看明白了我們請求他幫忙意思了。他問我:「為什麼明明白白寫定了『不准』,還來這裡做什麼?」我們說不能見面是不是可以把捎來的東西送給這個犯人。旁邊就有人說這事誰也不敢作主,不管送什麼全不成。但來了個軍官樣子的人物,神氣似乎很兇惡,在鐵欄裡來回走著,那檢察信的拿了我們那個字條,同他說了幾句話,誰知那軍官即刻就走過來同我們說話,且很和氣的告我們這人上面有命令不能見面,就不能見面,送東西也不許可。但若身邊帶得有錢,不妨給犯人送點錢,我們想交三十塊錢給海軍學生,他卻說有五塊錢夠了,錢多了沒有用處。當他把錢拿進另一鐵門,我們照他所指派站在那窗口邊等候收條時,從兵士口裡我們方知道這個就是管獄長官。

  一會兒,只聽到有個帶金屬腳鐐的聲音,從第二道小鐵門處走過去,一眼望去,那正是海軍學生的影子。我把海軍學生走過的地方指給丁玲女士看,我們正說著,那個帶腳鐐的他又走回來了。丁玲女士便叫著:「頻!頻!」

  相隔那間空房不過一丈二尺左右,只要一喊叫,那一邊也注意到了,便停頓了一下,把帶著放光鐵手銬的雙手,很快樂的揚了一下,即刻又消逝到門背後了。

  「是他,是他,他很快樂,很雄,還是一匹豹子!」

  「是他,我一看那背影就知道是他!我看到他在那裡!」

  「樣子不像受苦的樣子!」

  「還有腳鐐手銬!」

  捏著那張海軍學生親手寫來墨汁淋漓的收條,我們互相說著且苦笑著,指點他適間所消逝的那扇鐵欄門。但從此以後,這個海軍學生就不知道消失在世界另外一個什麼大門後面去了。

  天已入夜,落了很大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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