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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望到那個理想的高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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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秋天,我過武漢大學校去教散文。在學校裡,則從一些同事方面,學習明白一些事情,出外去就碰到兵,碰到剃頭擔子,有時節,還碰到殺人。我的耳目為這個平庸而且愚蠢的世界所迷惑,在這裡,我能找尋到一些十年來失去的顏色同聲音。我重新如一個無業的小小人物,傍到那些街牆腳下,或插在一堆肮髒群眾裡面去,看一件新發生的事體。我為看那個為刀切下血淋淋的人頭,同那些還安置在許多人的脖頸上的肮髒人頭,總使我感到一種極其深刻的痛苦印象。 在那種情形下,我的憂鬱就是我的娛樂。我實在無從掙扎脫出過去現實的淒慘景象,並且還始終得生活在這種可怕景象中。 間或我為這個海軍學生寫信,想像的不端方處,不莊重處,沒有隱諱的說出,他的回信總很簡單。有一次卻在信上說了那麼一些話語:「休,你說的全是空話,同你做文章差不多!你受的苦永遠是你自己想像的苦,這種苦卻毫無可疑,同時在你生活方面,卻是不能離開的一種東西。你想到的比別人都多,比別人都危險而且野蠻,同時也比別人更顯得少不更事。你想的都不是你要做到的或你能做到的,幹嗎你不想一點像比文章還切實一點的事情?」 得到這個信時是十月間,那時我想切實一點就是應當還一點約稿舊帳才好,就寫回信告他,說我准可寫兩萬字文章,做一點切實的事給他看。但這個月結果,我像是又謊了他,謊了自己,什麼文章也寫不好。 文章既寫不下去,學校方面三點鐘的書也教得並不好,到了今年一月,我想我應當回到上海去了。到上海後,就照他們所說的那個地址去找尋他們。兩人都沒有在家,只見到床邊搖籃裡,一個大頭圓臉的孩子,側身睡在那裡。桌上寫了一個字條,說:「休,你來時,坐坐,同搖籃裡的小孩玩玩,我們到×點才回來。」玩了一會,看看兩人還不回來,我到後只好走了。 在另一個熟人處,我就聽到一些關於他們兩人的「謠言」,因為這些謠言同在南京聽到的差不多,都似乎十分荒唐。 我以為不外乎一些昧於事實的人的誤解,或依照上海小報風氣,一些好管閒事的淺薄者流的傳語。那時還有一些屬我的很古怪的話語,我心想,這倒是奇異的事情,半年來上海一切都似乎沒有什麼改變,關於謠言倒進步許多了。 第二次我到這海軍學生那裡去的時節,見到他們時,我就問到那些謠言。那個睡在床上照料小孩子喝牛奶的小母親說:「我們多了一個小孩,卻反而很少人知道,這事倒很有趣。」 小孩子爸爸說,「把任何消息放大,是住在上海地方的閒人一種特別本領。」 我把從南京就聽到關於這兩人的事情,說了許多,兩人都只是微笑。這海軍學生望著小孩說:「小孩若是會說話,就會告給你,這兩個月來,為了他,做爸爸的同做媽媽的如何過日子。」那小孩出世還不到六十天,已經會望到人笑,且似乎懂得別人對他笑的意思了,一張小小的臉,為房中爐火逼得緋紅。望到那個小孩,我心裡就想,六十天的生命,就古怪到這樣子,那麼半年來一定也可以使一個人做出一點別的事情的。 我那時同一個朋友住在北京路清華同學會宿舍裡,那裡食堂的面好,所以他們到我那裡吃過幾次面。因為我初從武昌來,半年中許多朋友都不能見面,聽到我回了上海,所以其他朋友來到我那裡來相看的也很多。凡是同這兩人不相熟的,總說及那些仿佛謠言的事情。大家都注意到這點,證明大家都很關心同時也還閒暇,因為我覺得一個人若缺少閒暇,是不至於那麼注意那類事情的。 可是從這海軍學生更見得消瘦的臉上,我仿佛看到了一些秘密。在這個人生活上,有些使他十分勞悴的事情,沒有機會可以好好休息,那是毫無可疑的。在這個人生活上,有一些事忙著,而這事情又顯然是為一個極嚴肅的同時也是極艱難的企圖,使他不能不忘了自己,這也是毫無可疑的。 我明白那個決定的姿勢,那種看生存為一種力的價值,而有意識的處置這力到一個理想上去的極美的姿勢。我似乎明白得比有些自己那麼作去的人都多。那時另外有個熟人,恰恰在長江中部邁了最後一步,我為那個消息所驚愕,同時我的爸爸(二十年來我們只見過兩天)在故鄉去世的消息,又初初得到,尊敬那些死者,照那些死者的志願而繼續做去,是我們活人能做的唯一的事。為了這個感覺,我尊重這個海軍學生比別人都深,但同時我更以為那些謠言是不可盡信的謠言了。因為稍後一時他就同我說到他的能力,同在自己所估計到的能力下,他適宜於做些什麼事。 他以為他使用最方便的工具還是一支筆,他不能同這個分手,並且也永遠不想放下它。一群讀者對於他能作一種向前的鼓勵,他不願同筆離開,也不願同讀者離開。但是,這支筆,在某一時節希奇的情形裡,為了讀者的原因,它是不是還適宜於寫一點平常美麗悅目的詩歌,或一篇輕靈瀟灑的故事?善於注意到讀者溫柔的心情,已經有了那麼多作者;還有那些已經「粗暴」了的,或始終在「粗暴」生活裡培養的感情,是不是也需要人更嚴肅些給以應有的注意,是不是恰需要這個人去注意關心? 這海軍學生,他知道他的筆,應當向哪一方。他不追趕時髦,卻選擇許多自命為「聰明人」或根本瞧不上眼,或已中途遺棄的一個方向。他望到他那個理想的山峰,是那麼遠,那麼同事實相懸絕,但他能目不旁瞬,十分誠懇的在那理想裡度過每一個日子。 這個近於自苦的決定,和尚一般誠實謙遜的態度,勇氣悍然的生活,任何熟人多懷著敬重態度加以注意的。那時節,所謂因「派別」不同而發生的文學論戰,以及在各種刊物上常見的互相醜詆造謠事情,已成為一個故事,被那些成名的戰士同成名的教授帶走了。在國內,上海一個地方,已沒有一個左翼作家的文學刊物存在,但同時也就不再聽到什麼人還好意思說「左翼作家同盧布有關」的謠言了。間或除了一些毫無知識,毫無出路,身在內地的年輕人,同很少一些以「吃官飯」為生活,也是什麼都不知道的人,根據多久以前的什麼雜誌,製造一點屬個人私事的無稽謠言外,其餘的人對於他們個人的生活態度,是皆能加以同情的。 左翼文學的忽然沉默,不知者尚以為是權威下的約束,同一二自以為在那裡同他們作戰的文化官批評的結果。其實,這沉默是適當的。他們自己看出他們自己過去的錯誤,他們明白那個向某一個人作一種挑釁行為,除了顯得近於一種憤怒病癇的動作外,什麼益處也沒有。使一個理想從空虛到堅實,沉默是必須的一種預備,因此他們沉默了。這種話,這個海軍學生也同我談到過。但那種「謙虛」處就醞釀得有「自信」,所以我心中有些不平,還同他討論過。文學方向的自由,正如職業的選擇自由一樣,在任何拘束裡在我都覺得無從忍受。但我卻承認每一個作家,都可以走他自己以為是正當的途徑,假若這方面不缺少衝突,那解決它,證明它的是非得失,還應當是他的作品。那時他並不同我爭持,他就說,「正是的,過半年看,我也不敢自棄,會寫一點東西出來。」 每次同他說話以後,我總覺得這個海軍學生近來特別強悍了一點。我心裡曾想到過,假若這強悍不是由於其他經驗而來,仍然是由於他那性格所形成,那麼他這性格是不是還適宜于從事文學呢?注意那些使人痛苦卑賤的世界,肮髒的人物,粗暴的靈魂,同那些人們接近,自己沒有改造他們以前,就先為他們改造了自己,我想到這個時,稍稍有點為朋友擔心。儘管我從來不覺得我比那些人有絲毫高尚處,而且居多還感覺到自己的充滿弱點性格的卑微庸俗,可很難和另一種人走同一道路。我主要就是在任何困難下,需要有充分自由,來使用我手中這支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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