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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有了「問題」


  這海軍學生走後,不到一個月,新的習慣仍然不適用於兩個年青人,所以丁玲女士不久也就去了濟南。濟南學校方面一種新的生活,自然使他們發生新的興味。但不到三個月,這兩個人,有一天忽然又悄悄的回到上海來了。兩人回到上海後,住到環龍路,要我到那兒去看他們。見面時,問他為什麼這樣匆匆忙忙又離開了濟南,兩人只說那方面風潮鬧得十分複雜,不願意受人利用,且不能在那方面受人暗算,所以從青島方面跑回來了。

  稍過一時,這海軍學生,獨在一處時,又才告我他們簡直是逃回來的。當時我完全不明白為什麼必須要逃回的理由,只聽說山東方面學生,皆身強力壯,儀容可畏,就心想也許因為風潮影響,這海軍學生,估量自己瘦瘦弱弱的身個兒,不能同人比武,所以即早跑開,也不失古君子的「明哲保身」意義。可是過幾天,在吳淞我卻聽到淦女士說,兩人是因為另外一件事逃出來的。

  我當時就稍稍有點糊塗,因為我想不出另外還有什麼事會牽扯到這兩個人身上,他們的性格,他們的生活,能憑空做出什麼事,我倒十分疑惑。我以為這不外乎因為自己的社會地位,容易聳人視聽,同時是初從上海跑到一個新地方去,上海那個時節,又正是連陸侃如先生講中國詩史也得引用唯物史觀方法的時節,在一般人都有意識或無意識承認文學是「可以放到一種積極的修正這個社會的一切謬誤而存在」的情形下去努力,到內地去時,這平常觀念影響到學生,同學校教育目的不甚合適,因此引出一些糾紛,也正是十分自然的事。為了免除這糾紛,同時且不願意同一些不能與共事的人共事,這兩個人就跑回原來地方,也十分合乎人情。

  既然回來了,自然還得把生活放到筆尖上,故兩個人預備好好的來寫些文章,以為還是保守自己原來的生活方式,對於性格適宜一點,那時環龍路那間房子是很可以使兩個人安靜作事的,《小說月報》又可以容納兩個人的稿件,單行本的集子,還容易得到承印的書鋪,故生活的前途,並不使兩人覺得暗淡。

  那時我也因為感到教書這件事很受窘,以為教書的人一定還得一些不是比我們懶惰狡猾,就是比我們世故聰明的人才相宜,自己有點悔恨自己冒險的失策了,所以對於他們不教書的生活,我是一個極贊同的人。

  我們還想恢復《紅黑》,作一切恢復的計劃。又很希望可以到一個什麼書鋪或報紙上,辦一個週刊,那自然還永遠只是我們眼前一個空幻的圓光。在上海,我們既不屬￿任何有力團體,又沒有一個書店是我們可靠的東家,所以留在上海,也仍然還是近於一種方便,什麼機會也沒有。

  他們從濟南回來是十月,很快的就過年了。

  過了年,我還是住在吳淞學校裡,沒有勇氣同那個不花錢的房子與那個可以欠一點伙食的廚房離開,他們則另外又搬了兩個住處,總說是住處不甚適當,房東太髒,鄰居太吵,事作不好。那半年來他們好像懶惰了一點,文章寫得很少。我則因為一點別的事情,更無興味寫什麼文章,所以比起上一年來,我們都好像消沉多了。

  三月間,在武昌有一個朋友,辦了一個《日出月刊》,要我們寄點文章去,我寫了一篇論文,這海軍學生,卻把他的一個中篇送去發表。到這月刊印出時,武昌南京兩方面同時就遭了扣留,後來還罰了一千塊錢。這刊物僅出一期便無從繼續的原因,據說就是這海軍學生的那個中篇。這文章名字叫作《光明在我們的前面》,到後為光華書局印行,也仍然賣不出去。

  這刊物我們在幫忙的地位,編者便本不想到它能出多久,既然第一期就遭受打擊,那麼大家沉默,也就完事了。

  這時似乎這海軍學生的文章,在《小說月報》方面也有問題了,在《婦女雜誌》上,丁玲的文章也有問題了。對於這類事別人比我仿佛知道的比較多,許多人問到我的,我還不明白應當怎樣答覆。一切所謂問題,依我看來,不外兩種理由,一則是作者作品切實了一點,二則是風氣已到了「普羅作品」無從再給商人賺錢的時節,書店已不必需同這類作家要好,編者即或再明白一點,也不能不留心到營業利害上去。許多書局最體面的編輯,那時皆正各在預備辦讀書會,或編印中學生兒童文學一類刊物給讀者,因此文章去處有了小小打擊,也正是一種當然的道理。六月時,這海軍學生賣了一點稿件給大東書局,那方面負責的孟先生,到後就同我說,這稿子是不是有問題,我當時沒有能夠說什麼安慰他的話語,回來時還似乎十分抱歉。

  但那些所謂「問題」,自然在這海軍學生生活一方面,就起了一點影響。他們做的事已顯然過了時。另外一些「先進」,稍前一時,給書店熱鬧了一陣,作者自己也就熱鬧了一陣。書店的文化事業,現在已關心到中小學生那一方面去了,他們既然不能在那些刊物上為學生講「什麼是小說」「什麼是文學」那類題目,又不會編一首小孩子唱的兒歌,所以在一種不時髦的情形下,兩人經濟方面便窘了許多。

  半年來這兩個人忽然不見什麼文章發表了,一面自然是在自己心情上各有了小小變遷,一切不堅實的感情皆得在一種新的反省下有所修正,另一面,就是社會使他們沉靜了。《在黑暗中》作者的雙手照料到菜飯,比拿筆寫什麼的時節又多一點,因為生活使他們又不能不自己來處置飲食了。然而在北方,這作者的名字,卻正成為一個時髦的名字。每有什麼朋友從北方來了信時,談到關於她的事情,同她去說,她總覺得好笑。「成功」並不能使她的手就把那一支筆盡捏到手上不放,一頓飯若不用自己的手去處置,這飯就無從上桌子,這真是另一方面的人所想不到的事。

  但時代使人沉靜而且老成了許多,由於生活而來的風雨,並不使這兩個人頹唐。尤其那個海軍學生,據我所觀察到的,覺得這個人每日所需要的糧食,已和我的稍稍不同了一點。或者這仍然應說是那個南方人性格的特徵,耳朵所聽到的,眼睛所見到的,有了一些新的機會,給他一些新的注意,因為另外一種營養,顯然的,慢慢的在改造這個人的靈魂,表面消瘦了許多,靈魂卻更健康許多了。

  我因為住在吳淞,離上海較遠,同他見面也比較少了點,每次見他我總覺得他瘦了一點。在他們那種生活情形裡,要他像許多朋友那麼逐日發胖如大官,自然毫無希望,但什麼事會使他瘦到這樣子,我是很懷疑的。

  人瘦了,下巴顯得更尖,頭顱顯得更大,肩膊反而似乎寬了一點,走路時,也似乎更匆忙了。由於一些好肉好湯,同一種無節制的睡眠,再加上那種個人生活而持的沾沾自喜或天生大量態度,五年來中國各處地方添了許多胖子。這海軍學生,有人說到他瘦了許多時,他總點頭承認,並不說什麼理由。等一會兒他留你吃飯,你便知道那個飲食也就不是為一個胖人而預備的飲食了。一點兒辣子,一點兒菠菜之類,再來一點黑黑的從罐頭裡傾出放到鍋子裡去又加上辣子一拌的牛肉,完事了。

  因為有了客,或者桌子上就多了一碟雞蛋,為了方便同經濟起見,罐頭牛肉同雞蛋算是輪流可以上桌的菜蔬。我從沒有見過他們的桌上有一缽肉或一缽雞的時節。每次同他們吃飯,總使我們記到幾年以前在西山那個情景。每次因為到他們那裡吃飯,必需添一點什麼才夠三個人的一餐,這海軍學生,摸了一摸自己的口袋,忙匆匆的像個貓一樣躥出去時,望到那個跳躍的姿勢,我常常心裡想:這人比我年輕了許多,光陰在摧毀我,卻成全這個人。

  但另外一些時節,到他那裡去,也常見到他躺在床上,似乎生著一種氣,問他「寫了什麼」時,總說「什麼也不寫」。

  他似乎是在為人類的愚蠢生氣,為自己同愚蠢作戰而疲倦了,也不能不生氣。我明白那個,我一定明白的。但在他那一方面看來,我卻是個連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的人;對於自己的缺少自信,對於自己的稿件隨意賣去,對於錢的不打算,對於約稿信用的不遵守,都是他常常說到我,證明我是不能明白自己的。可是一個不明白自己的人,卻並不失去了瞭解別人的權利。所以由我這一面看來,似乎覺得他也有些自己不明白處。他不大贊同我那種「自苦」,我也不大贊同他那種「自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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