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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坡賽路二〇四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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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上海方面,由於眼紅於北新的營業,新書業已成為一種新的利藪,出現了現代、春潮、復旦、水沫、開明、華通、金屋、新月,一些新的書店追蹤而起,在一種談起來使人極不愉快的刻薄報酬下,我們供給了他們少些稿件,他們便送給了我們一點點錢。一般習慣是十萬字左右的集子,一次拿百元錢。因為那個數目的限制,以及上海生活的耗費,同時,在介於資本與勞力兩者之間的編輯人方面,又多負有一種友誼的督促,故這個海軍學生,這一年來差不多用全力寫了許多文章。 恰恰上海的《中央日報》總編輯彭學沛,是前《現代評論》的熟人,副刊需要一個人辦理,這海軍學生就作了這件事。事先我不知道,我那時正從南方陪了母親到北方養病,後來又回到南方來就食,(計算日子大約是秋天)這副刊,由我們商量定名就叫《紅黑》。當時除了每晚他們兩人或我們三人到望平街那個搖搖欲墜的樓上,去送編好的稿件,同看那最後清樣外,他們最關心的恐怕還是房子。又要房子好,又要房東好,最後還要價錢也似乎好一點,……終於有一天就搬到薩坡賽路某一個人家去了。 兩人還沒有搬去時,到我的住處,那個海軍學生向我說:「休,這可好了,我們選定的一個地方不止房間比我們過去任何一個住處好,還有一個房東,那是更值得誇獎的。」大約多數還是因為當時覺得「房東值得誇獎」,所以那麼間房子,要他們每月出三十塊錢,還說「價錢雖稍微多了一點,還不算很貴」。 我對於這個女房東,也感到相當興趣。 有一些新的故事因這兩個人的搬移而生。 我那時住在馬浪路的新民村。所以總是常到他們那裡去閒談,後來就把伙食也包在他們的房東那裡了。三個人每月要三十多元,可是總只有一點小菜同黃花木耳湯吃。又因為房東是在法國跑了一趟的勤工儉學生,每餐總限定要我們用叉子在盤子裡吃飯,我們都感到十分不舒服,但總是三人自己笑笑就算了,原因就為了「值得誇獎」的另一房東。這另一房東,也曾為其他朋友看見過,也推許為值得誇獎的。 他們住在這裡大約有一個多月,我是每天都在這邊的,就是晚上回到自己住處時,也不能寫文章,還不免要做一點小小的糊塗的夢,他們也就沒有做一點事。 但不久,他們兩人就覺得還是再搬一個住處為是。我也覺得還是遷了的好,同時也想要好好寫點文章了。那時人間書店請我們編輯一個月刊,我們恰恰又借到了一筆錢,想自己辦一個出版處,為了一切的方便,我們就合賃了薩坡賽路的二百零四號房子,搬了家,《人間月刊》由我們三人產生了,《紅黑月刊》也由我們產生了,在名為「新房子」的住處,我們生活忽然完全就變了。 為了《紅黑》的事情,我們於是都顯得忙起來了。其中最忙的還是海軍學生,從編輯到去印刷所跑路,差不多全是他理。他去送稿,去算賬,去購買紙張同接洽書店,直到刊物印出時,我才來同丁玲把刊物分派到各處,清理那些數目,或者付郵到外埠去,或者親自送到四馬路各書鋪去。我記得刊物封面十分醒目「紅黑」兩個大字,是杭州美院教授劉阮溧先生作的。 第一期的刊物,本埠在一個禮拜內就將近賣去一千份,得到這個消息時我們歡喜興奮得臉上發紅。在各地方的朋友,都來信說我們這個刊物很好,有內容,文章有分量。北京方面有為我們幫忙的朋友,廈門方面也有為我們幫忙的朋友,武昌同廣州,都有信來希望我們多寄一點。許多作者都以為我們這刊物合乎一個理想的標準。我們心想,以後每期應當印五千,似乎才夠分配。 為了這個刊物和《人間月刊》同時進行,我們一面忙於應付雜事,也一面得很謹慎的寫許多文章,所以一九二九年這一個年頭,算是我們最勤快的工作的年份,各人都寫了許多出品。在也頻的所有作品中,以藝術完美同內容統一而論,也是這一年成績最好。我們在起始寫文章的時節,希望的只是盡我們的力,給這個漸趨寂寞的新文學重新再能夠興奮一次。 我們自己知道自己的力量非常有限,在十分卑微裡去努力,直到我們創作已成一個新的趣味同一種新的方向後,還仍然不覺得值得什麼驕傲。我們尊敬那些負荷世譽的作者,同時卻同一切毫不露面的作者握手。我們只是自己向一個很遠的理想邁步,同時這邁步,卻是沉默的,無聲無息的。有了兩個刊物我們還是同從前一樣,我們就從不打量在刊物上攻擊他人而揄揚自己。盡人製造點有關我們的文壇消息,總是付之一笑,不作理會。 那時正是新的創造社派在上海方面醞釀到「文學為爭鬥工具之一」的主張時代,對立而作意氣抗辯的為《奔流》一派人物,《新月》有梁實秋《罵人藝術》是一本銷路最好的書。 為了方便起見,出版界譯了許多新書印出,上海方面還有幾個講「都市文學」的作家,也仿佛儼然能造作一種空氣,我們是除了低頭寫作,什麼意見也沒有的。在亂糟糟的熱鬧空氣裡,鎮靜並不從我們身邊離開。我們自己知道一切從東方或西方轉販而來的意見和主張,出於許多人的口中,似乎已經很多了,當時卻很少人來努力寫一點作品,故很希望自己做一點自己能夠作到的事。就因為這態度同工作,對一切無忤,所以在當時,似乎所做的事,還可得到各方面的好評。 但即或是並不缺少那種好評,我們卻並不看重那種好評的。在《紅黑》的第一期裡,好像就那麼提到過,「傾向不是我們願意提到作為阿其所私的工具,我們除了盡其所能,沒有別的什麼動人的背景了。刊物願意多銷一點,卻也並不因為應當多銷把趣味俯就。」 文學是用生活作為根據,憑想像生著翅膀飛到另一個世界裡去一件事情,它不缺少最寬泛的自由,能容許感情到一切現象上去散步。什麼人他願意飛到過去的世界裡休息,什麼人他願意飛到未來的世界裡休息,還有什麼人,又願意安頓到目前的世界裡:他不必為一個時代的趣味拘束到他的行動。若覺得在「修正這個社會的一切制度」的錯誤,而把意識堅固,做一點積極的事情,他也仍然不缺少那個權利。他有一切的權利,卻沒有低頭于一時興味的義務。他可稱讚處只是在他自己對於那個工作的誠實同他努力的成就。……這類主張在當時,是我們幾個人所承認的。 日子又過去了。 《人間月刊》出到四期就停頓了,《紅黑》月刊出到八期也不能不結束了,來了一個意料中的失敗。這刊物的夭折,有一些讀者,是一定比我們自己還覺得可惜。我們早知道在上海一切競賣的情形下,這刊物不能賺什麼錢。我們知道外埠書業的積習,對於用一點點錢來辦一個刊物,是一種純粹冒險的舉動。我們原先只希望可以辦十二期,滿足到一年的數目,我們希望多有一些定戶,同遠地的定戶直接交易,在一種毫無實利的情形下,維持這個刊物稍久一點。但一切希望都同事實不合,從各樣打算上都不能維持這個刊物下去,當時最覺得生氣的,就是這海軍學生。 使我們十分灰心處,是想到這次的試驗,證明了我們此後的命運,作者向商人分手,永遠成為一種徒然的努力。看到這三兩年來上海方面所謂出版界的一切情形,盛衰盈虧消息,就更長了多少見識。一時節的「普羅文學」興起,反手間的「民族文學」成立,不知者還以為一則不外乎同政府對立,一則不外乎為政府捧場,故現象推遷,有此結果。其實不要這個,歡迎那個,還是幾個眼尖手快的商人所作的事。 作家不過是一個商店的雇員,作品等於一種貨物,在叫賣這種貨物時,商人對於營業的智慧,不忘記用最誠懇的風度,向眾人說:「這是國家提倡的時代的,所以預備出來給大家試試,」於是,在一種眩目的顏色聲音裡,年青人便試過了。因此作者自己也就忘卻一切,儼然以為獲得大眾了。直到另一個趣味成為一種新的風氣時為止,在這時節裡,他可以把他的稿件,用三塊錢千字的辦法,從書店那方面得到那個作品的報酬,這就是作家獲得大眾意思。一個作者若缺少這種隨風逐浪的精神,好像就是那麼樣,便算落伍了。 我們願意把自己工作放到這種競賣的以外,故幾個人才著手來辦《紅黑》,如今這試驗既顯然失敗了,想到為了退還這從別一方面借來的一千塊錢,似乎不找一點另外的事情去作作也不行了,因此我到吳淞教了點書。那時恰恰山東高級中學方面,向陸侃如同淦女士夫婦探詢,有什麼人願意去教書沒有,要她夫婦介紹。這海軍學生,覺得除了教書沒有別的更相稱事情可作,因此由他們介紹,到後不久就同一個朋友過山東教書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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