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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想有一個小小刊物


  我們既然有了機會同在一處,相去不遠,我在那學校裡,又沒有一個可以說話的人,所以到他們那裡晚飯的日子就很多了。在談話裡我不放棄掉一項權利,就是向兩人描寫半年前海軍學生沒有離開北京時如何咆哮的事。這事說夠了,三人就說著大話,以為若果每一個人每月可以寫出三萬字文章,得到三十塊錢,那這日子即或是冬天,沒有爐子,心中一定也覺得很溫暖了。於是我們就假設這個數目已經從報館攫到了,打算如何去花費這個錢。於是我們又假設了些什麼事,假設自己有了一個小小週刊,每星期出版一次,各人如何為這個週刊忙著不息。同時為了門前應當掛一塊什麼式樣的牌子,當時也計劃了許久,爭持了許久。

  我們所希望的數目,只是那麼一個小小數目,可是照一般情形看來,要得到這個,就沒有那種規矩。那時去用我們最勤快最誠實的工作換取最低級的生活費的時機還很遠。我還沒有被人趕走,就不敢離開那小小職務。湖南那方面,有時因匯票關係,不能按時寄錢來,所以那兩個人的生活,不久也就顯得十分狼狽了。

  我們當時只想有一個小小刊物,給我們一種機會,把我們的作品,在一種最卑微最謙馴同時也十分誠實的情形裡,同一些讀者見面。我們那時雖然極窮,希望報酬的心,還遠不如希望人家同意的心為切迫。我們似乎生存到這個世界上,在泥土裡滾爬,在艱難裡支持,都並不是為自己何種尊嚴而存在,只僅僅為了想作一點使自己盡力使別人快樂的工作而存在。我們願意有機會顯示我們的整個精力,給那些對我們感到好意的讀者,所以才只想有一個刊物給我們處置。但是,這個刊物只能在我們幾個人想像裡產生,同時也就在想像裡夭折,因為生活情形不能讓我們實現任何計劃,一般積習支配到我們的生活,所以不久之後,我們對於創作也不再繼續,沒有多少興味了。

  那時,正是《語絲》趣味支配到北方文學空氣的時期,許多人的名字,以各種方便因緣,都成為各樣刊物上時髦的名字。我們對這個時代是無法攀援的。我們只能欣賞這類人的作品,卻無法把作品送到任何一個大刊物上去給人家注意的。

  我記到那時節我寫了一篇文章,這海軍學生因通過一個人的方便,給我轉帶到《語絲》的周作人先生處去,這文章登載出來時節,海軍學生拿了一份《語絲》跑去告我,看到那文章的題目,感動得使我只想抱了我的朋友哭泣。想想那個可憐可笑的情形,到現在,使我同任何一個年青朋友,皆感到萬分親密的必需了。我明白那些初次拿了一點文章給世人見面時的靦腆處,我明白那個最謙卑的感情,同時還明白另外許多年青人的事情,我願意同一切凡在沉默下努力的朋友握手了。

  但是,我還願意給他們以一種「自信」的機會,每一個在井中向群星望著的人,他們都得有一種自信。一切生活的向上,是從自信上打下基礎的。我因為一種伴隨到生活而來的弱點,缺少這個,永遠在一種悲劇裡過著日子。我的文學成就是無意中一手撈著的,我永遠惑疑我撈到手的並不是我最相宜的事物。我永遠以為我還可以做一點別的事業。我永遠以為自己做到的都不對,那些我還沒有抓過一把的,卻在那裡等待我去著手。我的反復的自省,把我常常陷到一些泥淖裡去,瑣碎的注意,又常常蠶食到我的生命。我所希望的一種性格,就恰恰同我現成這種性格相反。

  至於那個海軍學生卻與我完全不同了。他是一個有自信的人。他的自信在另外一些人看來,用「剛愎」或「固執」作為性格的解釋,都不至於相去太遠。但這性格顯然是一個男子必需的性格,在愛情上或事業上,都依賴到這一種性格,才能有驚人特出的奇跡。這種性格在這個海軍學生一方面,因為它的存在,到後堅固了他生活的方向。雖恰恰因為近於正面凝視到人生,於是受了這個時代猛力的一擊,生命與創作,同時結束到一個怵目的情境裡,然而敢於正視生活的雄心,這男性的強悍處,卻正是這個時代所不能少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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