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沈從文 > 自傳編零 | 上頁 下頁 |
「這是新鮮事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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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間我上的香山,八月間還住在那裡,中秋那一天,晚飯前服從我上山後一種習慣,走到一個無人地方去坐坐,看天上的雲同村中的煙,回到名為大樓的住處時,見到桌上放有一個字條寫著:休:你願意在今天見見兩個朋友時,就到碧雲寺下邊大街××號來找我們。我們是你熟習的人。 我所住的地方,使我作不愉快的回憶,未免多了一點。因為上山來我曾在一篇名為《棉鞋》的文章上,提到一個辦事人給我的指摘,又在一篇名為《狒狒的悲哀》的文章上,提到一些女人在某一次拜夀的劇場裡,如何給我的煩惱。為了這兩件事,當時就被人叫去,施以一種教訓,受過許多威脅,還聽說有人行將處置我到如何難堪地位上去。直到一九三一年,重到了北京,我這才明白這無恥的授意,是出於什麼人,為了什麼原因。 寄生的草類或蟲類,照例最觸忌諱處,就是人家說他是「寄生」一類東西。還有就是一個貧窮一點位置卑下一點的人,如果忘了約束,說到平常規矩不許說到的話,提到如何覺得那些服飾精佳,性格風流,面目姣好的女人的誘人處,也就近於侮辱到了這一類人的尊嚴。我已經作了兩件錯事。在一些以吃肉喝湯過著每一個日子的人物中間,不是以阿諛作為職業,就是靠阿諛作為營養。他們死去後,到了他們的兒女,社會制度若沒有多少變更,也一定還是仍然按照他們的身份,或者以向主子阿諛為生活,或以接受奴才阿諛作供養:這兩個階級裡沒有安置我的地方,我當時的不知世故處,使我得到的教訓,還可說是最輕微的教訓,但當時,我是還不甚明白這理由的。 在山上我既然是一個孤立無助的人,名位是那麼小,且人家是在一種近于恩惠的情形中把我收容下來,什麼人也不會對我稍好一點,正需要的是朋友,因此見到那個字條時,心中十分高興,就即刻照到那字條所記的門牌號數找去,預備看看這「兩個熟人」。沒有見到他們時,我猜想不出這熟人是誰。到了那裡才知道原來是海軍學生,同自說姓丁的女子。先是在院中棗樹旁見到海軍學生,見到我時笑著,捏了我的手往裡面走,到了窗下他就說:「有客來了,你猜是誰?」 裡邊也似乎在猜著,進去的我也猜著,到後我就在一個門邊,見到那個黑黑的圓臉,仍然同半年前在北京城所見到一樣,睜著眼睛望人。這人眼睛雖大,卻有新婦模樣靦腆的光輝。我望到是那麼兩個人,又望到只是一個床,心裡想:這倒是新鮮事情,就笑著坐到房中那唯一的一張籐椅上了。那時房中還有一個煤油爐子,煨得有什麼東西,我猜想當我還沒有來到這房子時節,這似乎主婦的人,一定還蹲在地下,照料到那爐子上小鍋內的東西。 第二次望到床,我說,「這是新鮮事情!」 海軍學生就說,「不是新鮮事情。」 因為過去的事仿佛如在目前,想起過去,我們三個人就笑了好一會。 這一天是中秋,這個中秋的黃昏,我們三個人就消磨到香山靜宜園裡俗名為「見心齋」的小池中,三人坐在一隻無槳無舵的方頭船上,用手劃著水,沿池漂浮著,互說這半年來的一切天時人事,耳中聽到學校方面,一群孤兒為了點綴這佳節,簫鼓競奏的聲音,頭上是濛濛糊糊的一餅圓月。為了虛應故事起見,到後下山時,各人就各買了一片糖含在口裡,我們也算並不辜負了這個中秋了。 這是我第二次見到他們的情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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