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沈從文 > 自傳編零 | 上頁 下頁
春天沒有日光


  於是,日子過去了。我認識他們是二月,春天一來時,我想像這個春天,有些人一定不辜負它。好的日頭,好的風,新鮮的草木同新鮮的事情,年青人應得到的一份,自然是無處不可以得到的。至於我呢,冬天日光照不到我的房子裡,春天仍然沒有日光。《民眾文藝》早已停止了,生活也毫無轉機。

  春天來時我成天還是只能坐在我那間窄黴小齋裡,望著房中到春天來更顯得潮濕的磚地,或從窗口望著春雨過後院中的積水,心裡忖度,我怎麼樣就可以活下去。我是不是應當離開這個公寓,棄了一切希望,找一個別的活路?我是不是還應當找一個活路?有時走出了公寓,到西單牌樓一帶眺望街市的景致,常常在人叢中見到一面小小旗子,我的心總一動。

  西單牌樓賣小東西的人,照北方規矩,在身上或小攤上插旗幟作號召的很多,見到這小旗,使我就記憶到前外天橋地方許多招兵委員的小旗。就是西單也常常可以見到一個軍人拿著這類白布旗幟,走在前面,後面便跟上三個五個臉兒黃瘦衣服肮髒的人物。當時在生活上,除了可以寫文章,能讓我活下的,似乎就只有跟到這個小小隊伍,向不可知的一個地方走去那一種辦法了。記到有一次,我傍著那個委員,問他跟著旗子走去的那些壯士此後的情形,那委員如何希奇的望著我發笑。那個笑容嵌到我的記憶裡,使我永遠不能除去,也使我永遠不能忘記,我同他們有一時節,是一樣活著的人。

  這記憶,伴著此後每一個春天,咬著我的心,我的春天也永遠成為十分淒涼的了。

  但那時節《晨報》已在開始用我的文章了,《晨報》會計處有出納課,一個身體矮矮的鄭姓辦事人,他一定還記得每到月終館內通知發出後,有個「休芸芸」名字項下,支出的數目是多少錢,另外一個高高的瘦瘦的長身白臉少年,也一定記得在那個小鬥形的窗口邊,如何把這個錢遞給一個黃黃臉龐的人,當沒有把錢得到時,這人又如何老實規矩的站在那黑暗一角等候。

  每一次我大約可取錢四元到十二元,每次把錢得到時,走出《晨報》館大門,還照例要被那個給我回事的門房一攔,從我手中取回兩毛或三毛。我有時是遠遠的走出宣武門外來取錢的,袋子中已找不出一個零錢,這門房就指點換錢的鋪子,一定得把那個數目索去才讓我走路。在當時,我心想這一定是一種規矩,因為在另一件事上,也少不了一些小費,不過那麼一來,每一個月有五百字的稿費,就為他拿去了。

  我還記得每一次我得到這個錢時,就不知道如何去使用,反而常常覺得把這個錢送給誰,倒似乎恰得其所。

  只有在這種使人心上暗淡的回想裡,我才覺得那時幾個朋友的印象如何永遠潤澤到我的生活。滿叔遠,唐伯賡,項拙,胡也頻,這幾個名字,是值得那些注意到我文章的朋友們也注意到的名字。這些人在我剛開始寫文章時,就成了我的朋友,由於他們的友誼,我似乎活到這世界上更堅實了一點。這些人,到現在已完全各在這世界一小片的地面上,靜靜的躺下,悄悄的腐爛,成泥成灰了。只有我還算是一個活人,能總括這些名字在這裡,成為一束不能忘卻的印象的。

  我當時雖有這些朋友,又有了一個給我發表文章每月還把我幾塊錢的地方,再者,北京的夏天空氣又實在特別好,好的空氣同好的友誼,就應當使我安定下去才是。可是友誼不能使我當作房子,空氣又並不比一片肉或一個饅頭合於實用,因此另外一個人給了我另外一種機會時,我不久就上了香山,在香山圖書館內作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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