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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了朋友


  三人行

  我有了朋友

  因為有一次一個用「休芸芸」作為筆名的無名作者,那時在北京寫下的文章,還不值得任何編輯的注意,也只成天做夢,夢想寫出的文章有人閱讀,但是各處試驗都失敗了,就冒冒失失的寄了一點文章到他們那裡去。這文章即刻登載出來了。就是那一天,北京西城一個名為慶華公寓的一間房子裡,就來了兩個不能入伍的海軍學生晤及了一個還剛退伍不久的陸軍步兵上士。於是他們談了許多空話,吃了許多開水。

  那兩個海軍學生走後,那個步兵上士心想:這倒是古怪的事情,兩個編輯也來到我的住處了。我有了朋友,我的生活,就快有日頭的光照及了。……那時節,自然是我最無辦法處置生活的時節,日頭的光是不會照到頭上的。

  說到這裡使我想起最初幾個朋友給我的友誼,如何鼓勵到我的精神,如何使我明白那些友誼的可貴。我那時的文章是沒有人齒及的。我在北京等於一粒灰塵。這一粒灰塵,在街頭或任何地方停留都無引人注意的光輝。但由於我的冒險行為,把作品各處投去,我的自信,卻給一個回音證明了。當時的喜悅,使我不能用任何適當言語說得分明,這友誼同時也決定了我此後的方向。若果當時到我住處的,不是這兩個編輯,卻是那個照相製版學校的校長,到現在我或者已經成一個照相技師了。因為我那時還不明白我學照相適宜一點,還是學寫文章適宜一點。我把寫成的文章寄到報館去,卻同時告那個照相學校校長,說我願作一個學徒。

  既然認識了兩個編輯,文章有了辦法,怎麼樣可以每月得到二十塊錢,應付住處的一切,當時我似乎還沒有打算到的。因為我那時,認識這兩個人以前,還只得到過晨報館五毛錢書券的報酬,這文章登載到那時的晨報「北京欄」上面。

  即或認識了他們,每月希望可以拿到稿費二十塊錢,這希望,在當時還是一個不切實際的奢望。他們兩人當時所作的夢,似乎也沒有那麼華麗,因為他們比我經驗多了許多。那個時節的風氣還不許可文學得到什麼東西,魯迅當時若果棄去了他的教育部僉事,同大學校的講師職務,去專靠譯作生活,情形也一定過得十分狼狽,十分可笑。

  可是,我那時,卻似乎以為有了朋友,別的就不再需要了的,所以有了朋友,把生活的困難以及此後的一切也暫時忘掉了。

  第二天,退伍的上士與被解散的兩個海軍學生又見到了,仍然談了許多空話,吃了許多開水。那時,在我那名為「窄而黴齋」的房間裡,最多的就是空話,可以吃的也只有開水。

  那個時節好像是春天,因為在別人的房間裡有白爐子,在我的房間裡沒有白爐子。這兩個朋友到我住處時,我曾同他們說過,房子裡有泥爐子,煤氣熏人,真很討厭。但我的文章,第一次登載到《民眾文藝》上面時,卻是一篇羡慕有能力購置一個泥爐的人那類文章。

  自從我認識了這海軍學生以後,似乎有了一個禮拜樣子,一天早上,我正坐在窗下望到天井中沒有融化的積雪,胡帶來了一個圓臉長眉的年青女人,來到我的住處。女人站在我的房門外邊不動,穿了一件灰布衣服,系了一條短短的青色綢類裙子,什麼話也不說,只望到我發笑。教育同習慣使我永遠近於一個鄉下人,當時是一點不會客氣的,我就問她,「你姓什麼?」那女子就說,「我姓叮」好了,這就得了,於是我房中就多一個女人了。

  坐下時,女人還是笑,我那時候心裡想:「你是一個胖子的神氣,卻姓丁,倒真好笑咧。」因此我也笑了好一會。到後那女人走了,胡才說她不姓丁,另外有姓。但是我以為姓什麼沒有關係,一個人有趣一點,通脫灑落,沒有姓名也還是不妨事。胡又說引她到這兒來,是因為聽人說到我「長得好看」,才特意來看看的。我到現在還疑心我的朋友說那句話時,有點含混,不甚說得清楚,或者所說是一種相反的趣語,因為我從沒有被另外什麼人說我「好看」,也從沒有另外再被誰個女人走到住處來「看」過。這女人到後我才知道姓蔣,然而在五年以後,寫了許多文章給人閱讀,成為一九二八左右一個最入時的女作家時,在作品的筆名下,卻又告給讀者,說她姓叮這個女人便是《在黑暗中》的作者丁玲女士。她生長地方是湘西,同我所生長的地方並不很遠。我們家鄉所在的地方,一個學習歷史的人會知道,那是「五溪蠻」所在的地方。

  這地方直到如今,也仍然為都會中生長的人看不上眼的。假若一種近於野獸純厚的個性就是一種原始民族精力的儲蓄,我們永遠不大聰明,拙于打算,永遠缺少一個都市中人的興味同觀念,我們也正不必以生長到這個朴野邊僻地方為羞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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