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紳士的太太(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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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來後,談了一些空話,因為有了一主一客,只須再來兩個就是一桌,紳士望到客人做了一個會心的微笑,趕忙去打電話邀人。坐在家裡發悶的女人正多,自然不到半點鐘,這一家的客廳裡,又有四隻潔白的手同幾個放光的鑽戒在桌上唏哩嘩喇亂著了。 關於這種家庭戰爭,由太太這一面過失而起釁,由太太這一面錯誤來出發,這事是不是也有過?也有過。不過男子到底是男子,一個紳士,學會了別的時候以前,先就學會了對這方面的讓步,所以除了有時無可如何才把這一手拿出來抵制太太,平常時節是總以避免這衝突為是的。因為紳士明白每一個紳士太太,都在一種習慣下,養成了一種趣味,這趣味有些人家是在相互默契情形下維持到和平的,有些人家又因此使紳士得了自由的機會。總而言之,太太們這種好奇的趣味,是可以使紳士階級把一些友誼僚誼更堅固起來的,因這事實紳士們裝聾裝啞過著和平恬靜的日子,也就大有其人了。這紳士太太,既缺少這樣把柄給丈夫拿到,所以這太太比其餘公館的太太更使紳士尊敬畏懼了。 另外一個紳士的家庭 因為做客,紳士太太到西城一個熟人家中去。 也是一個紳士,有姨太太三位,兒女成群。大女兒在著名教會大學念書,小女兒在小學念書,有錢有勢,兒子才從美國留學回來,即刻就要去新京教育部做事。紳士太太一到這人家,無論如何也有牌打,因為沒有外來客,這個家中也總是一桌牌。小姐從學校放學回來,爭著為母親替手,大少爺還在候船,也常常站到庶母後面,間或把手從隙處插過去,搶去一張牌,大聲的吼著,把牌擲到桌上去。紳士是因為瘋癱,躺到客廳一角籐椅上哼,到晚飯上桌時,才扶到桌邊來吃飯的。紳士太太是到這樣一個人家來打牌的。 到了那裡,看到癱子,用自己兒女的口氣,同那個廢物說話。 「伯伯,這幾天不舒服一點嗎?」 「好多了。謝謝你們那個橘子。」 「送小孩子的東西也要謝嗎?伯伯吃不得酸的,我那裡有人從上海帶來的外國蘋果,明天要人送點來。」 「不要送,我吃不得。××近來忙,都不過來。」 「成天同和尚來往。」 「和尚也有好的,會畫會詩,談話風雅,很難得。」 自己那個二姨太就笑了,因為她就同一個和尚有點熟。這太太是不談詩畫不講風雅的,她只覺得和尚當真也有「好人」,很可以無拘束的談一些體己話,內中含意當然是不宜於公開的。 那從美利堅得過學位的大少爺,一個基督教徒,就說,「凡是和尚都該殺頭。」 紳士把眼睛一睜,對這種新派幼稚怪話表示不平。 「怎麼,一開口就亂說!佛同基督有什麼不同?不是都要渡世救人嗎?」 大少爺記起父親是廢物了,耶穌是憐憫老人的,立刻取了調和妥協的神氣,「我說和尚不說佛。」 大姨太太說,「我不知道你們男人為什麼都恨和尚。」 這少爺正想回話,聽到外面客廳一角有電話鈴響,就奔到那角上接電話去了。這裡來客這位紳士太太就說,「伯伯,媳婦怎麼樣?」廢物不作聲,望到大小姐,因為大小姐在一點鐘以前還才同爹爹吵過嘴。大小姐笑了。大小姐想到另外一件事,就笑了。 二姨太太說,「看到相片了,我們同大小姐到他房裡翻出相片同信,大小姐讀過笑得要不得。還有一個小小頭髮結子,不知是誰留下的,還有……」三姨太太不知為什麼紅了臉,藉故走出去了。 大小姐追出去,「三娘,嬸嬸來了,我們打牌!」 紳士太太也追出去,走到廊下,趕上大小姐,「慢走,毛丫頭,我同你說。」 大小姐似乎早懂得所說的意思了,要紳士太太走過那大丁香樹下去。兩人坐到那小小綠色籐椅上去,互相望著對方白白的臉同黑黑的眼珠子。大小姐笑了,紅了臉,伸手把紳士太太的手捏定。 「嬸嬸,莫逼我好吧。」 「逼你什麼?你這丫頭,那麼聰明。你昨天裝得使我認不出是誰了。我問你,到過那裡幾回了?」 「嬸嬸你到過幾回?」 「我問你!」 「只到過三次,萬千莫告給爹爹!」 「我先想不到是你。」 「我也不知道是嬸嬸。」 「輸了贏了?」 「輸了不多。姨姨輸二千七百,把那個鑽石戒指也換了,瞞到爹爹,不讓他知道。」 「幾姨?」 「就是三娘。」 三娘正在院中尖聲喚大小姐,到後聽到這邊有人說話,也走到丁香花做成的花牆後面來了。見到了大小姐同紳士太太在一處,就說,「請上桌子,牌早擺好了。」 紳士太太說,「三娘,你手氣不好,怎麼輸很多錢。」 這婦人是妓女出身,見過大場面,經過多少風雨,又特別聰明懂事,最會做眉眼,就對大小姐笑,好象說大小姐不該把這事告給外人。但這姨太太一望也就知道紳士太太不是外人了,所以說,「××去不得,一去就輸,還是大小姐好。」 又問,「太太你常到那裡?」紳士太太就搖頭,因為她到那裡是並不為賭錢的,只是監察到紳士丈夫,這事不能同姨太太說,不能同大小姐說,所以含混過去了。 他們記起牌已擺上桌子了,從花下左邊小廊走回內廳,見到大少爺在電話旁拿著耳機正說洋話,疙疙瘩瘩,大小姐聽得懂是同女人說的話,就嘻嘻的笑,兩個婦人皆莫名其妙,也好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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