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紳士的太太(1)


  我不是寫幾個可以用你們石頭打他的婦人,我是為你們高等人造一面鏡子。

  他們的家庭

  一個曾經被人用各樣尊敬的稱呼加在名字上面的主人,國會議員,羅漢,豬仔,金剛,後來又是總統府顧問,參議,於是一事不作,成為有錢的老爺了。

  人是讀過書,很幹練的人,在議會時還極其雄強,常常疾聲厲色的與政敵論辯,一言不合就祭起一個墨盒飛到主席臺上去,又常常做一點政治文章到《金剛月刊》上去發表。現在還只四十五歲。四十多歲就關門閉戶做紳士,是因為什麼緣故,很少有人明白的。

  一般紳士為了娛悅自己,多數念點佛,學會靜坐,會打太極拳,能談相法,懂鑒賞金石書畫。另外的事情,就是喝一點酒,打打牌。這個紳士是並不把自己生活放在例外的地位上去的,凡是一切紳士的壞德性他都不缺少。

  一棟自置的房子,門外有古槐一株,金紅大門,有上馬石安置在門外邊。(因為無馬可上,那石頭,成為小販賣冰糖葫蘆憩息的地方了。)門內有門房,有小黑花哈叭狗。門房手上弄著兩個核桃,又會舞石槌,哈叭狗成天寂寞無事可作,就蹲到門邊看街。房子是兩個院落的大小套房子,客廳裡有柔軟的沙發,有地毯,有寫字臺,壁上有名人字畫,紅木長桌上有古董玩器,同時也有打牌用的一切零件東西。太太房中有小小宮燈,有大銅床,高鏡臺,細絹長條的仕女畫,極精緻的大衣櫥。僻處有亂七八糟的衣服,有用不著的舊式洋傘草帽,以及女人的空花皮鞋。

  紳士有一個年紀不大的妻,有四個聰明伶俐的兒女。妻曾經被人稱讚過為美人,兒女都長得體面乾淨。因為這完全家庭,這主人,培養到這逸樂安全生活中,再無更好的理由拒絕自己的發胖了。

  紳士漸漸胖下來,走路時肚子總先走到,坐在家中無話可說時就打呼睡覺,吃東西食量極大,談話時聲音滯呆。太太是習慣了,完全不感覺到這些情形是好笑的。用人則因為凡是有錢的老爺天南地北差不多都是這個樣子,也就毫不引起驚訝了。對於紳士發生興味的,只有紳士的兒子,那個第三的少爺,看到爹爹的肚子同那神氣,總要發笑的問這裡面是些什麼東西。紳士記得蘇東坡故事,就告給兒子,這是「滿腹經綸」。兒子不明白意思,請太太代為說明,遇到太太興致不惡的時節,太太就告給兒子說這是「寶貝」,若脾氣不好,不願意在這些空事情上嘮叨,就大聲喊奶媽,問奶媽為什麼盡少爺牙痛,為什麼盡少爺頭上長疙瘩。

  少爺大一點是懂事多了的,只愛吃零碎,不歡喜談空話,所以做母親的總是歡喜大兒子。大少爺因為吃零碎太多,長年臉龐黃黃的,見人不歡喜說話,讀書聰明,只是非常愛玩,九歲時就知道坐到桌子邊看牌,十歲就會「挑土」,為母親拿牌,紳士同他太太都以為這小孩將來一定極其有成就。

  紳士的太太,為紳士養了四個兒子,還極其白嫩,保留到女人的美麗,從用人眼睛估計下來,總還不上三十歲。其實三十二歲,因為結婚是二十多,現在大少爺已經十歲了。紳士的兒子大的十歲,小的三歲,家裡按照北京做官人家的規矩,每一個小孩請娘姨一人,另外還有車夫,門房,廚子,做針線的,抹窗子掃地的,一共十一個下人。家裡常常有客來打牌,男女都有。把桌子擺好,人上了桌子,四隻白手爭到在桌上洗牌,抱引小少爺的娘姨就站到客人背後看牌。待到太太說,「娘姨,你是看少爺的,怎麼盡呆到這裡?」

  這三河縣老鄉親才象記起了自己職務,把少爺抱出外面大街,看送喪事人家大塊頭吹嗩呐打鼓打鑼去了。引少爺的娘姨,廚子和車夫,雖不必站在桌邊看誰輸贏,總而言之是知道到了晚上,汽車包車把客人接走以後,太太就要把人喊在一處,為這些下等人分派賞號的。得了賞號,這些人就按照身分,把錢用到各方面去。廚子照例也歡喜打一點牌,門房能夠喝酒,車夫有女人,娘姨們各個還有瘦瘦的挨餓的兒子,同到一事不作的丈夫,留在鄉下,靠到得錢吃餅過日子。

  太太有時輸了,不大高興,大家就不做聲,不敢討論到這數目,也不敢在這數目上作那種荒唐打算。因為若是第二次太太又輸,手氣壞,這賞號分給用人的,不是錢,將只是一些辱駡了。實在說來,使主人生氣的事情也太多了,這些真是完全吃閒飯的東西,一天什麼事也不作,什麼也不能弄得清楚,這樣人多,還是胡胡塗塗,有客來了,喊人擺桌子也找不到,每一個人又都懂得到分錢時,不忘記伸手。太太是常常這樣生氣罵人的,用人從不會接嘴應聲,人人都明白罵一會兒,就會有別的事情岔開。回頭不是客來就是太太到別處去做客。太太事情多,不會罵得很久,並且不是輸了很多的錢也不會使太太生氣,所以每個下人都懂得做下人的規矩,對於太太非常恭敬。

  太太是很愛兒子的,小孩子哭了病了,一面忙著打電話請醫生,一面就罵娘姨,因為一個娘姨若照科得盡職,象自己兒子一樣,照例小孩子是不大應當害病愛哭的。可是做母親的除了有時把幾個小孩子打扮得齊全,引帶小孩子上公園吃點心看花以外,自己小孩子是不常同母親接近的。另外時節母親事情都象太多了,母親常常有客,常常做客,平時又有許多機會同紳士吵嘴鬥氣,小孩子看到母親這樣子,好象也不大願意親近這母親了。有時頂小的少爺,一定得跟到母親做客,總得太太裝成生氣的樣子罵人,於是娘姨才能把少爺抱走。

  紳士為什麼也缺少這涵養,一定得同太太吵鬧給下人懂到這習慣?是並不溢出平常紳士家庭組織以外的理由。一點點錢,一次做客不曾添制新衣,更多次數的,是一種紳士們總不缺少的曖昧行為。太太從紳士的馬褂袋子裡發現了一條女人用的小小手巾,從朋友處聽到了點謠言,從娘姨告訴中知道了些秘密,從汽車夫處知道了些秘密。或者,一直到了床上,發現了什麼,都得在一個機會中把事情擴大,於是罵一陣,嚷一陣,有眼睛的就流眼淚,有善於說謊賭咒的口的也就分辯,發誓,於是本來預備出去做客也就不去了,本來預備睡覺也睡不成了。

  哭了一會的太太,若是不甘示弱,或遇到紳士恰恰有別的事情在心上,不能採取最好的手段賠禮,太太就一人出去,到別的人家做客去了。紳士羞慚在心,又不無小小憤怒,也就不即過問太太的去處。生了氣的太太,還是過相熟的親戚家打牌,因為有牌在手上,縱有氣,也不是對於人的氣了。過一天,或者吵鬧是白天,到了晚上,紳士一定各處熟人家打電話,問太太在不在。有時太太記得到這行為,正義在自己身邊,不願意講和,就總預先囑咐那家主人,告給紳士並不在這裡。有時則雖囑咐了主人,遇到公館來電話時,主人知道是紳士想講和了,總仍然告給了太太的所在地方,於是到後紳士就來了,裝作毫無其事的神氣,問太太輸贏。若旁人說贏了,紳士不必多說什麼,只站在身後看牌,到滿圈,紳士一定就把太太接回家了。若聽到人說輸了呢,紳士懂得自己應做的事,是從皮包裡甩一百八十的票子,一面放到太太跟前去,一面挽了袖子自告奮勇,為太太扳本。既然加了股份,太太已經願意講和,且當到主人面子,不好太不近人情,自然站起來讓坐給紳士。

  紳士見有了轉機,雖很歡喜的把大屁股貼到太太坐得熱巴巴的椅子上去,仍然不忘記說「莫走莫走,我要你幫忙,不然這些太太們要欺騙我這近視眼!」那種十分得體的趣話,主人也仿佛很懂事,聽到這些話總是打哈哈笑,太太再不好意思走開,到滿圈,兩夫婦也仍然就回家了。遇到各處電話打過,太太的行動還不明白時節,主人照例問汽車夫,照例汽車夫受過太太的吩咐,只說太太並不讓他知道去處,是要他送到市場就下了車的。紳士於是就坐了汽車各家去找尋太太。每到一個熟人的家裡,那家公館裡僕人,都不以為奇怪,公館中主人,姨太太,都是自己才講和不久,也懂得這些事情,男主人照例袒護紳士,女主人照例袒護太太,同這紳士來談話。

  走到第二家,第三家,有時是第七家,太太才找著。有時找了一會,紳士新的氣憤在心上慢慢滋長,不願意再跑路了,吼著要回家,或索性到那使太太出走的什麼家中去玩了一趟,回到家中躺在柔軟的大椅上吸煙打盹。這方面一堅持,太太那方面看看無消息,有點軟弱惶恐了。或者就使那家主人打電話回家來,作為第三者轉圜,使紳士來接;或者由女主人伴送太太回家,且用著所有紳士們太太的權利,當到太太把紳士教訓一頓。

  紳士雖不大高興,既然見到太太歸來了,而且伴回來的又正說不定就是在另一時方便中也開了些無害於事的玩笑過的女人,到這時節,利用到機會,把太太支使走開,主客相對會心的一笑,大而肥厚的柔軟多脂的手掌,把和事老小小的善於攪牌也善於做別的有趣行為的手捏定,用人不在客廳,一個有教養的紳士,總得對於特意來做和事老的人有所答謝,一面無聲的最謹慎的做了些使和事老忍不住笑的行為,一面又柔聲的喊著太太的小名,用「有客在怎麼不出來」這一類正義相責。太太本來就先服了輸,這時又正當到來客,再不好堅持,就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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