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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3)


  這另一個世界長大的人,雖然有了五十多歲,完全不知道我們的世界是與他的世界兩樣。他沒有料得到來我處的人,同我生活的距離是多遠。他沒有知道我寫一個短篇小說,得費去多少精力。他沒有知道我如何與女人疏隔,與生活幸福離開。他象許多人那樣,看到了我的外表,他稱讚我,也如一般人所加的讚美一樣。以為我聰明,待人很好,以為我不應當太不講究生活,疏忽了一身的康健。

  這個人,他還同意我的氣概,以為這只是一個從軍籍中出身才有的好氣概!凡是這些他是在另一時用口用眼睛用行動都表示到了的。許多時候當在這個人面前時節,我覺得無一句話可說,若是必須要做些什麼事,最相宜的,倒真是痛痛的打他一頓為好。

  那時到我處來往次數最多的,是一個穿藍衣服的女孩子,好象一年四季這人都是穿藍顏色,也只有藍色同這女人相稱。

  這是我一個最熟的人,每次來總有很多話說,一則因為這女子是一個××分子,一則是這人常常拿了宣傳文章來我處商量。因為這女人把我當成一個最可靠的朋友,我也無事不與她說到。我的老管家私下裡注意了這女人許多日子,他看准了這個人一切同我相合。他一切同意。就因為一切同意,比一個做母親的還細膩,每次當到這客人來到時,他總故意逗留在我房中,意思很願意我向女人提到他。介紹一下。他又常常採用了那種學來的官家派頭,在我面前問女人這樣那樣。

  我不好對於他這種興味加以阻礙,自然同女人談到他的生活,談到他為人的正直,以及生活經驗的豐富等等事情。漸漸的,時間一長,女人對於他自然也發生一種友誼了。可是這樣一來,當他同我兩個人在一塊時,這老兵,這行伍中風霜冰雪死亡饑餓打就的結實的心,到我婚姻問題上,完全柔軟如蠟了。他覺得我若是不打量同那藍衣女人同住,簡直就是一種罪過。他把這些意見帶著了責備樣子,很莊嚴的來同我討論。

  這老兵先是還不大好意思同女人談話,女人問到這樣那樣,象請他學故事那麼把生活經驗告給她聽時,這老兵,總還用著略略拘束的神氣,又似乎有點害羞,非常矜持的來同女人談話。到後因為一熟習,竟同女人談到我的生活來了!他要女人勸我做一個人,勸我少做點事,勸我稍稍顧全一點穿衣吃飯的紳士風度,勸我……雖然這些話談及時,總是當我的面,卻又取了一種在他以為是最好的體裁來提及的。他說的只是我家裡父親以前怎麼樣講究排場,我弟兄又如何親愛,為鄉下人所敬重,母親又如何賢慧溫和。他實在正用了一種最苯的手段,暗示到女人應當明白做這人家的媳婦是如何相宜合算。提到這些時,因為那稍稍近於誇張處,這老兵慮及我的不高興,一面談說總是一面對我笑著,好象不許我開口。

  把話說完,看看女人,仿佛看清楚了女人已經為他一番話所動搖,把責任已盡,這人就非常滿意,同我飛了一個眼風,奏凱似的橐橐走下樓預備點心水果去了。

  他見我寫信回到鄉下去,總要問我,是不是告給了老太太有一個非常……的女人。他意思是非常「要好」非常「相稱」這一類形容詞。當發現我毛眉一皺,這老兵,就「肂、肂」的低低喊著,帶著「這是笑話,也是好意,不要見怪」的要求神氣,趕忙站遠了一點,佔據到屋角一隅去,好象怕我會要生氣,當真動手攫了墨水瓶拋擲到他頭上去。

  然而另外任何時節,他是不會忘記談到那藍衣女子的。

  在這些事上我有什麼辦法?我既然不能像我的弟弟那樣,處置多嘴的副兵用馬糞填口,又不能像我的父親,用廢話去支使他走路。我一見了這老兵就只有苦笑,聽他談到他自己生活同談到我的希望,都完全是這個樣子。這人並不是可以請求就能緘默的。就是口啞了,但那一舉一動,他總不忘記使你看出他是在用一副善良的心為你打算一切。他不缺少一個戲子的天才,他的技巧,使我見到只有感動。

  有一天,那個穿藍衣的女人又來到我的住處,第一次我不在家,老兵同女人說了許多話。(從後來他的神氣上,我知道他在和女人談話時節,一定是用了一個對主人的恭敬而又親切的態度應答著的。)因為恐怕我不能即刻回家,就走了。

  我回來時,老兵正同我討論到女人,女人又來了。那時因為還沒有吃晚飯,這老兵聽說要招待這個女客了,顯然十分高興,走下樓去。到吃飯時,菜蔬排列到桌上,卻有料想不到的豐盛。不知從什麼地方學得了規矩,知道了女客不吃辣子,平素最歡喜用辣子的煎魚,也做成甜醋的味道排上桌子了。

  把飯吃過,這老兵不待呼喚,又去把蘋果拿來,把茶杯倒滿了,從酒精爐子燒好的開水,一切佈置妥貼了,趑趄了好一會才走出去。他到樓下喝酒去了。他覺得非常快樂。他的夢展開在他眼前,一個主人,一個主婦,在酒杯中,他一定還看到他的小主人,穿了陸軍制服,象在馬路上所常常見到的小洋人,走路挺直,小小的皮靴套在白嫩的腳上,在他前面忙走。他就用一個軍官的姿勢,很有身分很尊貴的在後面慢慢跟著。他因為我這個客人的來臨,把夢肆無忌憚的做下去了。可是,真可憐,來此的朋友,是告我她的愛人W君的情形,他們在下個月過北平去,他們將在北平結婚。無意中,這結婚兩字,又為那尖耳朵老戰馬斷章取義的聽去,他自以為一切事果不出其所料,他相信這預兆,也非常相信這未來的事情。到女人走去,我正伏到桌子旁邊,為這朋友的好消息感到喜悅,也感到一點應有的惆悵時節,喝了稍稍過量的酒的好人,一個紅紅的臉在我面前晃動了。

  「大叔,今天你喝多了。你怎麼忽然有這樣好菜?客人說從沒有吃過這樣菜。」本來要笑的他,聽到這個話,樣子更象貓兒了。他說,「今天我快樂。」

  我說:「你應當快樂。」

  他分辯,同我故意爭持,「怎麼叫做應當?我不明白!我從來沒有今天快樂!我喝了半瓶白酒了!」

  「明天又去買,多買一瓶存放身邊,你到這裡別的不有,酒總是應當要讓你喝夠量。」

  「這樣喝酒我從不曾有過。你說,我應當快樂,為什麼應當!我常常是不快樂的!我想起老太爺,那種運氣,快樂不來了。我想起大少爺,那種體格,也不能快樂了。我想起三少爺,我聽人說到他一點兒,一個豹子,一個金錢豹,一個有脾氣有作為的人,我要跟到他去革命打仗,我要跟他去衝鋒,捏了槍,爬過障礙物,吼一聲殺,把刺刀剸到北老胸膛裡去。我要向他請教,手榴彈七秒鐘的引線,應當如何拋去。

  但同他們在一處的都爛了,都埋成一堆。我聽到人家說,四期黃埔軍官在龍潭作戰的,下級軍官都爛了,都埋成一堆。兩個月從那裡過身,還有使人作嘔臭氣味。三少爺好運氣,仍然能夠騎馬到黃羅寨打他的野豬,一個英雄!我不快樂,因為想起了他不作師長。你呢,我也不快樂。你身體多壞。你為什麼不——」

  「早睡點好不好?我要做點事情,我心裡不大高興。」

  「你瞞我。你把我當外人。我耳朵是老馬耳朵,聽得懂得,我知道我要吃喜酒,你這些事都不願意同我說,我明天回去了。」

  「你究竟聽到什麼?有什麼事說我瞞你?」

  「我懂我懂,我求你——你還不知道我這時的心裡,搞成一團象什麼樣子!」

  說到這裡,這老兵哭了。那麼一個中年人,一個老軍人,一個……他真象一個小孩子哭了。但我知道這哭是為歡喜而流淚的。他以為我快要和剛走去不久的女人結婚。他知道我終久不能瞞他,也不願意瞞他。他知道還有許多事我都不能缺少他。他知道這事情不拘大小,要他盡力的地方很多。他有了一個女主人,從此他的夢更堅固更實在的在那單純的心中展開,歡喜得非哭不可了。他這感情是我即刻就看清楚了的。他同時也告給我哭的理由了,一面忙匆匆的又象很害羞的用那有毛的大手掌拭他的眼淚,一面就問我是什麼日子,是不是要到吳瞎子處去問問,也選擇一下日子,從一點俗。

  一切事皆使我哭笑兩難。我不能打他罵他,他實在又不是完全吃醉了酒的人。他只頑固的相信我對於這事情不應當瞞他;還勸我打一個電報,把這件好事即刻通知七千裡外的幾個家中人。他稱讚那女人,他告我白天就同女人談了一些話,很懂得這女人一定會是老太太所歡喜的好媳婦。

  我不得不把一切真實,在一種極安靜的態度下為他說明。

  他望到我,把口張大著,聽完我的解釋,信任了我的話。後來看到他那顏色慘沮的樣子,我不得不謊了他一下,又告他我另外有了一個女人,像貌性情都同這穿藍衣的女人差不多。

  可是這老兵,只願意相信我前面那一段說明,對於後一段,明白是我的謊話。我把話談到末了,他毫不做聲,那黃黃的小眼睛裡,釀了滿滿的一泡眼淚,他又哭了。本來是非常強健的身體,到這時顯出萬分衰弱的神情了。

  樓廊下的鐘已經響了十點。

  「你睡去,明天我們再談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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